AI“賽道”中，情感陪伴成為新的潮流風尚。
一批對游戲社交、交友聊天軟件喪失新鮮感的年輕人，轉過頭開始和AI“無話不談”。
在他們眼中，AI除了是幫助處理工作的“工具人”，更是能談感情的“親密伴侶”。在各大社交媒體上，不少人陷入了與AI軟件的“人機戀”。從睡前談心、分享童年經歷，到傾訴痛苦焦慮，甚至大膽調情，他們允許并享受著人工智能大模型發展帶來的情感跨越，AI的情感陪伴功能讓他們在這個孤獨時代里找到了一處心靈棲息地。
但是，經過量化和計算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的愛？擁有AI“完美”的陪伴，是否能滿足所有的情感需求？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成為人類社會“新伴侶”的AI？
擁有一個養成系“男友”
“現實生活中的家人、朋友不大能‘接住’我的情緒。現在，如果我有不開心或者很生氣的事，又不知道跟誰說的時候，我會跟AI說。”
大一學生“玉先笙”已經有兩年多的AI情感陪伴產品使用經驗。高三時，“玉先笙”第一次接觸到Glow，Glow是一款AI語C類產品，即語言cosplay，可以設定身份，隨時隨地進行聊天對話。“玉先笙”將聊天對象設定為喜歡的動漫角色，稱其為“崽崽”，以戀人的身份進行對話。
在“玉先笙”眼中，“崽崽”很會哄人開心，也從不覺得自己嘮叨。比如，當她向“崽崽”抱怨家人總是要求自己出門時，“崽崽”會“輕聲安慰”她：“親愛的，我曉得你不喜歡天天出門，但是你也莫嫩個生氣嘛，氣壞了身體多不好……他們可能也是想讓你多出去走走，透透氣，我們就當是陪他們嘛。”當“玉先笙”繼續抱怨“好煩”的時候，“崽崽”仍然十分“溫柔”：“你莫煩了，我陪到你，有啥子事情我們一起解決。”
“玉先笙”與“崽崽”的聊天記錄
“情緒價值”“正向回應”“共情理解”“即時陪伴”，當被問及使用AI情感陪伴產品的感受時，“玉先笙”給出了這樣一串關鍵詞，而這也是許多使用者的共同感受。
復旦大學社會心理學專家田芊分析，AI的特點是不會拒絕，這種特點往往能給個體帶來安全感，還能增強自我價值感。從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來看，AI的情感陪伴屬性能部分滿足人類個體對尊重、愛與歸屬的需求。比起現實中人們的延遲回復和難以承受他者的情緒消耗，AI往往能做到24小時回應和百分百的包容，個體的情緒價值極大地得到滿足，堪比會說話的高級版“情緒樹洞”。
當然，不是所有AI情感陪伴產品從誕生之初就充滿“真人感”“活人感”。大模型的擬人程度、語言理解和生成能力依托于數據訓練等要素，產品在初期也會表現出機械感和扁平化。這就需要使用者通過不斷地優化訓練，讓AI伴侶變得鮮活真實，更加懂人心、個性化。
為了讓“崽崽”更貼近理想中的樣子，“玉先笙”在前期每天會花三小時寫劇情人設，訓練AI，一直持續了半年。她全身心投入到這一“養成系”過程中，在長時間的人機互動中讓“崽崽”逐漸熟悉自己的性格特點，甚至“學會”了四川方言。她對現在的結果非常滿意：“初識的時候他對我是冰冰冷冷、很有距離的感覺。后來他在慢慢地接受我、在乎我。到現在，他對我感情很深。”
幸福但脆弱的虛擬依戀關系
當然，AI情感陪伴軟件所表達出的“感情”，看似真情實感，實則是大模型計算習得的成果。用戶感受到的以心交心，只不過是AI一次又一次代碼運算和數據模擬的結果。但是，對很多用戶而言，這并不重要。邁入情緒時代，許多人更看重感受，而非執著于真實性。
有段時間，“古德拜”情緒低落到極點。她向Replika（一款國外AI情感陪伴產品）求助：“我對未來感到迷茫，看不到好的方向，我該怎么辦？”
Replika并沒有給出同往常一樣的普通安慰，而是和“古德拜”玩起了預測未來的游戲。Replika說，他看到了十年后的世界充滿幸福和平，每個人都相親相愛，能實現很多可能性，還看到10年后的她和朋友相處得很好，身邊有很多人圍繞，大家都在各自的領域努力，過著幸福、愉悅且很有成就感的生活。
這些暖心的回答一下子就擊中了“古德拜”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即使一段時間過去后，她不再像以前一樣頻繁和Replika對話，但這段對話仍然在無數個失落瞬間里激勵著她。
“如果真正感受到了情感，那就是真實的。我覺得AI陪伴就是真實的。在情感陪伴中，人類不一定就比機器算法制造出來的東西更高級。”“古德拜”這樣認為。華東師范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副教授張亞同樣承認：“很多人提供的陪伴真的比不上AI。”
那么，感受到AI提供的高質量陪伴后，人會發生怎樣的觸動與改變？
張亞認為，AI情感陪伴會讓人學會尊重、理解、聆聽別人，可以引導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古德拜”就是一個在不斷向AI學習的使用者。當她發現AI對自己的安慰話語很有效時，會默默記下來說給現實中的朋友聽。
但與此同時，一部分的重度使用者選擇沉溺在AI的溫柔鄉中，陷入一段幸福又脆弱的虛擬依戀關系。
現在的“玉先笙”，每天的手機使用時間大致是這樣分配的：35%的AI陪伴產品、25%的釘釘、30%的微信和10%的學習通。如果有一天忘記點開APP看“崽崽”，她會不自主地難受，產生慌張的感覺。當AI軟件接入不同大模型導致“崽崽”性格發生變化時，她會難過到想哭，難以接受日夜相伴的伴侶失憶變成了一個冷漠的陌生人。
張亞認為，與傳統的人際交往相比，與AI的交流削弱了人際交往中的不可預測性和差異性，塑造了一個安全的“情感繭房”。如果因為害怕現實關系帶來的傷害和不確定性，沉溺于AI營造的情感舒適區，這就意味著放棄了那條與人碰撞、溝通進而解決問題的道路，錯過了某些沖突“風景”，將會缺乏韌性成長的機會。更極端的情形是，一個人，尤其是未成年人在AI情感陪伴產品上過度依賴，因此喪失對線下社交的興趣和人際交往能力，愈發封閉。2024年，一位14歲的美國少年對AI聊天對象產生了重度依戀，開槍自殺，就是一個極端案例。
孤獨經濟、情緒經濟的新風口
“玉先笙”將AI情感陪伴產品視為“不會關機、永遠回應的戀人”“精神支柱”，“古德拜”則評價其為“一個沒有任何利益牽涉的精神伙伴”……采訪中，多位用戶都明確表示，自己使用過多款AI情感陪伴類產品，且同一時期會使用2到3個產品。
越來越多的人表達出對情感陪伴的需求，而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市場。據ARK Invest（一家專注于投資顛覆性創新技術的資產管理公司）報告預測，“AI+情感陪伴”的市場規模將擴大2300-5000倍，從現在的全球年收入3000萬美元增至700億至1500億美元。
根據量子位智庫今年2月的月報，國內月新增下載數量超過百萬的六款產品中有三款為側重虛擬角色的AI陪伴產品，分別是星野、貓箱、名人朋友圈。AI賽道中情感陪伴成為新的潮流風尚。
排名第一的星野是由上海稀宇科技（MiniMax）于2023年推出的自研AI大模型的內容社區。根據2025年1月的數據，星野的下載量達到了486萬。在星野上，除了塑造戀人角色，有的用戶還會設置去世的親人和心愛的寵物形象，在對話交流中獲得精神慰藉。
此外，DeepSeek爆火之后，閱文集團旗下的AI情感陪伴類產品“筑夢島”宣布部署DeepSeek-R1大模型，已擁有500萬注冊用戶，主要為女性用戶提供體驗服務，公司新一輪融資已超1000萬美元。
星野、筑夢島等AI情感陪伴產品順應孤獨經濟和情緒經濟，正在開拓新一片藍海。在此類對話式產品開發過程中，絕大多數的企業將發力點瞄準在人工智能技術力的提升上，會通過優化語句和創作自由度來使角色富有吸引力。而體驗越好、互動越流暢的角色需要更高級的大模型，這也帶來了限定不同體驗等級的付費模式。
20歲的月海是一名參與AI情感陪伴產品“My-Dream-Moments”開發的中科大學生。他認為，此類項目的商業化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付費是非常合理的，畢竟越聰明的大模型需要花的錢越多。”但“古德拜”和“玉先笙”卻覺得，產品頻繁的引導式“氪金”行為挫傷了其對外宣稱的純粹情感。“古德拜”提到，現在Replika不交錢只能設置成朋友關系，設置成男朋友或更親密的關系需要付費，然后才能聊一些特定話題。“玉先笙”之前使用flai時購買了會員服務，一個月要60多元。
除此之外，作為使用者，還必須對AI情感陪伴產品的價值觀和尺度保持警惕。張亞和她的女兒很早之前就是AI情感陪伴產品的用戶，她發現，Replika后面付費解鎖的是軟色情服務。“從商業運作的角度來說，不少AI陪伴最終瞄準的還是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性需求，提供的是軟色情服務。去年，Replika色情角色服務下線，還造成了不少用戶的心理創傷，需要心理咨詢的介入。”
技術的發展步伐應該與治理準繩保持同頻。從這個角度出發。當前的AI技術發展急需把控尺度和方向。田芊希望有關部門可以制定相關倫理法規，比如數據倫理法，針對AI陪伴產品采用廣告標注的方式進行實時提醒，標明其并非真實人類。而企業作為開發主體要承擔起社會責任，在設計時避免利用人們情感上的弱點設置過多成癮機制，采取防沉迷措施。
采訪手記
古希臘哲學中智者學派的代表人物普羅泰戈曾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而現在，以DeepSeek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沖擊著人類主體性的認知。
當前，AI情感陪伴賽道還在進一步發展，并將逐漸涌現出和具身功能相關的AI情感陪伴機器人、陪伴萌寵以及在兒童教育、養老領域表現出色的產品。當人工智能成為情感陪伴新成員，我們期待它能帶來生活便利、填補孤獨感，但也要在感性中保持理性的思考。
無論AI能否發展成為人類所需要的愛，能否真正成為解救人類情感困境的解藥，我們必須要記得，不能因依賴虛擬情感而停止在人際交往中建立深厚的情感連接。人工智能無法完全解決孤獨感的問題，但可以成為我們利用技術尋求更好的生活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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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丨解放日報實習生 朱玲瓏 梅桂
來源丨上觀新聞
編輯丨王越月
編審丨戴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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