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氣與上海民俗、農時農事之間有哪些關聯？哪些節氣對于上海來說別有意味？二十四節氣對于上海傳統的農業生產有怎樣的作用？如何理解二十四節氣中的鄉村景觀儀式，對于我們現代生活的社會文化意義和價值？
??2025年春分到來之際，我們有幸邀請到兩位民俗學專家，分別是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田兆元和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民俗研究室主任、研究員畢旭玲，展開了一次關于二十四節氣與鄉村振興的深度訪談，在二十四節氣中感受中國文化，理解海派文化，找到二十四節氣與上海鄉村之間的獨特聯系。
田兆元
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
教授、博士生導師
畢旭玲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民俗研究室主任、研究員
二十四節氣與上海
??記者：二十四節氣和中國民俗、農時農事之間有很強的相關性，但其實每個節氣，背后對應的文化價值和側重點是不同的。對于上海來說，二十四節氣和滬郊的民俗、農時農事之間有哪些聯系？
??田兆元：儒家經典《尚書》中記載的文明史開篇，是從堯舜開始的。第一篇叫《堯典》，書中記錄的第一件政事，就是關于節氣問題。關于節氣的觀測、管理，逐漸形成了一種氣象觀、節氣觀。其中，核心的“兩分兩至”，即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是自然界中的太陽歷法的一種坐標。為什么節氣這么重要？二十四節氣是太陽歷，是對太陽規律的一種認識。我們現在使用的西方的陽歷，也是太陽歷，但西方太陽歷中缺少節氣的明確節點。
??就上海自然形態而言，上海地處中國東部。日出東方，立春和春分，作為一年之始，對上海城鄉來說，其節點性意義突出。通過觀察東邊太陽升起來確定春分時間，“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恭恭敬敬迎接日出，觀察其太陽升起來的情形。待晝夜時間相等，朱雀七宿出現在正南方，這就是春分），是《尚書》里講的觀察春分的故事，這都跟東部有關。秋分時節與中秋時節相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明月也從東邊升起。古人在秋分時節祭祀月亮。上海也是跟月亮關系最密切的地方，秋分是上海地區應該關注的重要節點。從太陽到月亮，日月同輝，這留給了上海很大的想象空間。
??畢旭玲：通常，我們把立春當作二十四節氣的起點，但實際上，天文學上的二十四節氣是從春分開始的。在江南地區，春分是農業生產開始的很重要的時間節點。春分和秋分，共同的特點是日夜平均，古人會在這一天去校準度量衡；同時，春分和秋分也分別是古人用來祭日和祭月的時間，是天子要親自參加的“大節”。上海處于中國南北海岸線的中點，正對應春分、秋分在二十四節氣中的位置，我們可以把一些儀式與相關文化活動結合起來。
??在春季的節氣里，滬郊有不少在文獻記錄中的儀式，比如在金山、奉賢、松江等地，當地在立春會舉行一種叫“鞭春?！钡膬x式，即用紙糊成耕牛的形象，然后在牛的肚子里裝滿五谷，用鞭子把紙牛打破，谷物會掉出來，首先掉出來的是什么，就被認為是這一年能夠獲得豐收的谷物。這是古人用鞭春牛來進行占卜的一種很有意思的形式，它表達了農民對豐收的渴望，寄予了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古人會把節氣當作某一項生產開始的節點，跟某一個生產技藝或者手工技藝聯系在一起。比如，秋季的白露，是適合釀酒的節氣，從湖南到江南，各地都有釀白露酒的習俗。處暑則視為與上海手工棉紡織技藝相關的重要節氣。處暑與七夕時間接近，而七夕經典天象是織女三星開口正對垂直的銀河，這種天象曾作為提示女性開始紡織，為縫制冬衣做準備的標志。
??宋元時期黃道婆改進棉紡織技藝帶動了中國棉紡織業的發展，上海逐漸發展為中國棉紡織中心。上海棉紡織業曾經很發達，曾風靡歐洲的一種“南京布”，實際上產自上海，叫作“紫花布”。上海民眾曾將農歷七月二十確定為棉花生日，時值棉花采摘完成后的上市時間，也是上海勞動女性開始紡織的時間。農歷七月二十也與處暑節氣相近。
??冬季的冬至，是江南人吃餛飩，以餛飩祭祖的節氣，這一節氣習俗與盤古開天地神話相關。早在南宋首都臨安，也就是今杭州，民眾就在冬至吃餛飩，用餛飩祭祖。冬至是歷法起算點，也是一年的起點。餛飩與盤古神話中天地開辟之前的“混沌”諧音，古人認為，在冬至吃餛飩是為了紀念宇宙肇始、天地開辟。春節是一年的起點，后來從冬至吃餛飩中發展出春節吃餛飩的習俗。
??在上海崇明、奉賢等地，也有很多冬季節氣食俗，像立冬釀酒、釀醬，冬至吃羊肉和湯圓，不少食俗也有神話傳說的淵源。
??田兆元：《荊楚歲時記》記載，立春時要剪燕，貼“宜春”二字，燕子是春天的代表。上海的明清詩人就有很多對這種剪燕、貼宜春習俗的描述。到1918年，上海的《少年畫歷》還有圖畫描述這些風俗。但在后來近百年的時間，它中斷了。2018年，上海和遼寧的剪紙藝術家在意大利又把這樣的習俗復興起來。至今，上海每年都有活動在接續推進立春剪燕貼宜春和鞭春牛的習俗。所以我們需要通過實踐來傳承和重建二十四節氣及其相關習俗。
??滬郊還有很多民歌、詩篇、諺語跟節氣有關，上海有本民俗圖書叫《滬諺》，也有關于節氣的記錄；如“夏至東南第一風，不種潮田命里窮”，“驚蟄聞雷未是奇，春分無雨病人稀”，“白露雨瀝瀝，秋分稻秀齊”，生動描述了二十四節氣物候與農業生產收成的關系，可見上海地區的二十四節氣遺產是非常豐富的。但目前，上海系統性的關于二十四節氣文化的資料整理工作還做得不夠。我們期望可以借助活動策劃把有關節氣的記憶符號化，將失落的文化進行重建，賦予新的創造力，形成“海派二十四節氣”的特色。
二十四節氣中感受中國文化
??記者：兩位老師提到節氣文化，對于不少讀者來說，可能是陌生的，或者說，是小眾化的存在。我們如何通過新的方式，把它們帶入我們當下生活？
??畢旭玲：以前，我們是農業社會，離不開二十四節氣。但其實，二十四節氣的價值不僅僅是用來指導農業生產，更重要的是，引導我們去理解人與自然關系，建構起了天人合一的哲學體系。后來，我們進入到工業社會、信息化時代，再到智能時代，我們覺得好像不再需要它了，但實際上如果要真的理解中國文化的根底，就沒法避開它。
??比如，關于春節的譯文有幾種，Lunar New Year、Chinese New Year、The Spring Festival。Lunar New Year的譯文是錯的，因為它只看到了陰歷，其實我們的春節是陰陽合歷的歲首，陽歷體現在二十四節氣中。The Spring Festival的翻譯也是不準確的，因為它僅僅將春節視為春季的節日，削弱了春節作為歲首的重要性。所以，缺乏對二十四節氣的了解，就不能準確理解中國文化中人與自然的關系。
??我在上海社會科學館策劃了傳統節日系列展覽。冬至的時候曾請大家一起畫九九消寒圖。從冬至開始的81天（一九到九九）是最冷的時候，古人用畫消寒圖的方式度過。消寒圖有各種形式。比如，畫九朵梅花，每朵九瓣，每天涂一瓣；寫九個字，每字九筆，每天寫一筆；還有畫九個銅錢圖案，每個銅錢有五個部分，填涂規則是“上陰下晴、左風右雨、中間雪”，根據天氣情況每天填涂一個部分，涂完81天后，就得到一份完整的冬天天氣記錄，可以幫助指導未來的農業生產。還有關于冬至的許多天氣諺語，是古人生產生活經驗的總結，直到今天也很準確。
??田兆元：過去的東西并不是小眾，我們之所以把二十四節氣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加以保護，是因為它曾經是我們的自然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的集中體現。二十四節氣是古人經驗的呈現，是對自然精確觀測的成果，有較高的科學價值。其實“五四運動”之前，節氣是人們生活的伴侶，生產的指南。近百年來，二十四節氣文化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從大眾化走向邊緣化。
??但當下是中華民族復興的時代，我們看到政府和民間都很重視，主流媒體積極傳播二十四節氣文化，逐漸成為主流文化，廣大民眾開始形成文化自覺。文化傳承還需要一代代人的堅持和不放棄。
??孔子講：德不孤，必有鄰。中國春節、二十四節氣都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它們的影響力逐漸在世界上傳播開來，煥發出磅礴的力量。在上海，很多的關于二十四節氣的活動，很多的景觀圖畫被重新策劃生產，逐漸形成了“上海的二十四節氣”特色。
二十四節氣與鄉村振興
??記者：在傳統農業社會，二十四節氣是推進農業生產的重要依據，今天，如果我們想借助它來理解現在的鄉村振興，該怎樣認識二者背后的關系呢？
??畢旭玲：二十四節氣與農業生產關系是緊密的，古人曾經用北斗星斗柄的指向來判斷季節，但后來發現這樣的判斷不精準。然后發現通過觀測太陽的運行，可以精確指導農業生產。太陽在黃道上運行一圈，可以被24等分，這就是二十四節氣。我們不僅有二十四節氣，還有七十二候，每一個節氣分三段，每段五天，以五天為一個時間段來指導農業生產，就特別有效。其實，不同地區的七十二候是不一樣的，古人根據當地的緯度和溫度進行了不同的總結。
??所以，中國農業文明很早就以“精耕細作”而聞名，我們絕不僅僅是農業大國，而是精耕細作的農業大國，就是因為用來指導農業生產的時間表——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足夠精細。中國每個地區都有根據當地不同情況而總結的七十二候，它們是行之有效的農業生產時間表?；谶@些而形成的知識傳承，同時也是一種社會秩序，是由節氣的發展而確定下來的規則。
??上海也是如此。上海的農業墾拓開始很早。從三國吳時期開始進入迅速發展階段，上海最早的縣名“華亭”就始于那時。上海先民的農業生產其實很艱難，上海地勢東高西低，很容易發生海水倒灌，還有大量土地是瀕海鹽堿地，需要先種蘆葦進行改良。一直到宋元以后，先進的棉紡織技藝大大提升了上海的經濟實力。直到當代，作為國際大都市的上海，依然是以先進的農業科技為基礎才實現了經濟全方位發展。
??所以，我們可以理解，上海人在使用二十四節氣指導農業生產過程中，樹立了標桿。實際上，二十四節氣也成就了堅忍不拔、不斷奮進的海派文化和精神。我認為，將二十四節氣和上海鄉村建立關聯，要從文化和精神的角度去闡釋。
??記者：當我們在鄉村看到與二十四節氣有關的活動或儀式行為的時候，一定要找到某種歷史來源或依據嗎？應該怎樣對這些行為進行合理化的理解和解讀？
??田兆元：文化傳承必定有其依據。在上海傳統農村中，有很多諺語、民俗，與農業生產實實在在聯系在一起。但同時，文化也是流動的，是與時俱進不斷創新的。新的時代是不能完全按照文獻來照葫蘆畫瓢。上海是一個文化交融、海納百川的地方，就呈現出了自然而然的新的文化生產與建構。
??過去，我們認為，節慶民俗一定要是歷史上有的，但我們也需要反思，傳統上沒有的，是別人的民俗，能不能成為我們的傳統？比如，在閔行顓橋有一種鼓，是從山西學來的，打起來聲音洪亮，有力度、有節奏感，后來，就成了顓橋一種地方特色。所以，上海二十四節氣文化也應該以開放的態度去學習新的東西。
??比如，過年吃餃子，在上海歷史中，主流是沒有這樣的習俗的，但近些年，上海過年吃餃子，就在南北文化的交融中被逐漸接受和認同?，F在，過年吃餃子，我們也并不覺得奇怪了。所以，我們要去發現上海鄉村中新生的文化表現，既看到文化的個性，也看到文化的共性；看到外來文化與本地文化的結合，帶來豐富的生活形態。
??民俗文化就像一棵大樹，在主干上不斷生長出新的枝葉，我們對文化的創造要持有開放態度。在日新月異的變化中堅守文化的根本，保持其合理生長。文化發展的關鍵是地方認同，社會的群體性接受。
理解二十四節氣的社會文化價值
??記者：是否可以理解，來自鄉村的節氣景觀或儀式，是一個載體，通過這個載體，可以幫助更好地理解中國文化和海派文化，同時，也可以吸引城市人、年輕人參與進來，在群體參與中推動文化融合和文化認同，為現代文明注入新的生命力？
??畢旭玲：可以這樣理解。鄉村振興對我們國家發展具有重要的社會作用，中國鄉村，無論是從人力的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是城市的蓄水池。鄉村環境能夠讓人放松，這是它吸引城市人的重要方面。我們把傳統農業社會中發展出來的與二十四節氣相關的知識、儀式、景觀注入其中，還可以讓大家在休閑、參觀、體驗的時候，學習新的知識，獲取新的靈感，讓水在鄉村好好積蓄，再流出去，讓文化充分發揮出它的社會價值。二十四節氣涵蓋一年，對它的發掘，有很大的文化價值和社會價值。
??田兆元：是的。二十四節氣涵蓋一年，是一個完整的體系。二十四節氣的自然關系，實際上對應著我們的生老病死，從出生、孩童、青春到老年，這樣一種自然的關系，同時二十四節氣也呈現一種社會關系。如果都是獨立的個體，就沒有辦法形成儀式，產生互助，沒有辦法與他人協作、同頻共振。所以節氣文化通過社會形成慶典儀式，實現傳承。
??鄉村是一個有聯系的完整的社會共同體，群體性生活突出。而在城市，高度崇尚個性化，人與人之間既害怕孤獨，又怕被打擾。從追求社會和諧的角度看，我們的鄉村卻保持著這樣一種群體性的關系，是幸福感的源泉。都市應該從鄉村吸取精神營養。
??我們看過去的鄉村，可以把生活當節日去過，當儀式去過，實際上是和諧了人際關系。不論是節日故事、景觀場景，還是儀式行為，都是很必要的。我們可以通過鄉村景觀、儀式把一部分文化形式保護下來，用語言文字去呈現，在環境中去體驗，這會有實際的成效。通過學者專家媒體發聲、政府部門倡導、民眾實踐，讓鄉村文化在傳承中實現創造性轉化。更重要的是，在都市生活中，二十四節氣依然是生活的智慧與審美資源，二十四節氣能夠讓城市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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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丨張賈佳 施勰赟 崔俊麗
來源丨東方城鄉報
編輯丨王越月
編審丨戴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