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不打擾，并非不作為，而是默默發力，用精準的政策和“真金白銀”的投入，重點抓科技創新平臺建設和人才招引。近日，杭州最新提出“三個15%”的科技投入政策，為杭州科技創新提供持續的資金。人才方面，最近幾年，杭州每年引進的35歲以下大學生都在30萬人以上。杭州市政府相關人士透露，今年杭州定的目標是引進大學生要超過35萬人
“你們也是來找DeepSeek的嗎？”一對自稱從鄂爾多斯來的中年夫婦問記者。
2月12日下午，杭州下著若有似無的小雨。杭州匯金國際大廈A座一樓大廳內，靠墻的沙發上坐著十來個人。包括那對中年夫婦以及記者在內，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沖著DeepSeek來的。一手打造出DeepSeek的杭州深度求索人工智能基礎技術研究有限公司就在這幢寫字樓的12層。
“我們想學習如何使用DeepSeek。”中年夫婦向記者解釋自己的來意。沙發上其余的人聽罷，也紛紛開始自報家門：有從南京乘高鐵來的求職者，想碰碰運氣投個簡歷；也有從上海來的公司白領，想登門尋求合作……五湖四海的人匯集于此，仿佛這里已經成為杭州這座網紅城市的又一處新晉“打卡點”。
“DeepSeek不接待一切訪客。”大廈的保安一邊解釋，一邊拿出一份登記表，建議在場的人留下聯系方式。記者注意到，當日的表格上已經登記了十余組訪客，有媒體、有企業，也有政府部門。前幾日，由于來訪的人太多，大廈的物業設立了一處臨時接待點，為來訪者提供椅子和茶水。最近幾天“客流”漸少，接待點已經撤掉，不過保安小哥還是熱情地舉起一次性杯子問記者：“你們需要喝水嗎？”
雖然未能直接采訪到DeepSeek，但是杭州市發改委營商環境和民營經濟發展處副處長包浩斌倒是給記者講了一個關于DeepSeek公司名注冊的故事。DeepSeek的全稱是杭州深度求索人工智能基礎技術研究有限公司。然而，“基礎技術研究”這一提法在公司注冊類別里并不存在。后來，在當地市、區兩級市場監管部門的協調下，這一公司名最終成功完成注冊。
另一樁發生在世紀之交的陳年舊事，則與包浩斌講述的故事形成了某種互文。
1999年，阿里巴巴在杭州同樣遭遇了注冊難題。創業團隊發現，傳統工商注冊體系里根本就沒有“電子商務”這一明確類目，創業之路還沒起步就遇到了阻礙。杭州市政府在了解到阿里巴巴的困境后，專門組織相關部門和專家進行研討，深入分析電子商務的業務模式、發展前景及對經濟的潛在影響，最后特事特辦，為阿里巴巴頒發了首張“電子商務”工商營業執照，正因為這個支持新興產業的決定，才有了接下來的電商巨變和杭州“電商之都”的地位。
隨著“六小龍”的橫空出世，“為什么是杭州”成為2025年開年至今最熱門的話題。在杭州，記者深入探訪，從政府到高校，從園區到企業，試圖破譯杭州的“營商密碼”。
土壤
走出了“六小龍”的杭州，如今已成為公認的科技創新熱土。浙江大學與蓬勃的民營企業，或許是這片熱土中最為關鍵，同時也最為獨特的“營養成分”。
春節長假過后，記者來到了“六小龍”之一杭州云深處科技有限公司。辦公樓里，底樓產品展示區熱鬧非凡，有組團研學的孩子，也有來尋求合作的企業代表。公司工作人員半開玩笑地表示，最近來參觀拜訪的客人每天都排得滿滿當當，就連演示用的機器狗也從早到晚連軸轉，快“累趴”了。
不過，公司上下，創始人朱秋國才是公認的“一號勞模”。用員工的話說，朱秋國就像是個“鐵人”，一整年只休息幾天。
在會議室門口，記者與朱秋國擦肩而過，他帶著一組前來拜訪的客人走向電梯，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記者提出對朱秋國進行采訪，云深處方面的相關負責人顯得頗為為難，“他本周、下周甚至再下周的時間已經全部排滿了”。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云深處的創始人，朱秋國的另一個身份是浙江大學的教師，云深處的創始團隊也來自浙江大學。
在此番出圈的“杭州六小龍”中，浙江大學極具存在感。除了云深處科技，DeepSeek和群核科技的創始人都是浙江大學的畢業生。DeepSeek創始人梁文鋒本碩均就讀于該校信息與電子工程學院，在15年前的碩士論文致謝中，梁文鋒特意提到了母校良好的學習氛圍和嚴謹的治學氣氛，并將之稱為“研究生期間重要的收獲”。
一組數據很能說明高校在城市創新中的重要性：在今年初公布的一份“2024年中國高校創新創業教育指數榜”上，浙江大學位列2024年中國本科院校創新創業教育指數榜第一，這已經是浙大連續3年蟬聯榜首；據保守統計，“浙大系”上市公司已超過300家，市值超過5萬億元，早已成為創新浙江的一張名片。
2月14日下午，浙江省委副書記、省長劉捷赴浙江大學和“浙大系”企業專題調研創新發展工作時說：“浙江大學在創新浙江建設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探索科創體制機制優化中走出了一條新路子。”
本土民營企業，包括阿里巴巴在內的一批大廠對于杭州的影響，則更為潛移默化。這些企業除了為科技領域的創新型企業提供了豐厚的人才儲備，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杭州的創業氛圍。
在某“六小龍”之一的公司內，接受記者采訪的兩位高管都曾供職于“阿里系”企業。其中一位高管回憶，到前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加班到晚上11點，“那天晚上我走出大樓，看到外面燈火通明，才知道原來在杭州的‘大廠’，大家都是這個狀態。”另一位公司高管對此感受很深，“在科技創新領域，很多東西更是等不了，如果大家不高強度地投入研發中，可能哪天國外忽然出來一個新的技術，就把你超過去了”。
雨露
除了天然的“養料”，杭州這片土壤也不缺“雨露”的澆灌。
匯萃智能是國家級專精特新重點“小巨人”企業。2012年，旅美20余年的企業創始人周才健歸國創業，將新公司落戶在了彼時剛掛牌不久的杭州未來科技城。創業至今，對于來自政府的“雨露”，周才健有自己的觀察。
周才健將杭州的營商環境概括為12個字：政策執行到位、人文關照給足。在杭州創業十余年，他最大的感受是，政府的每一項政策不僅能兌現，還會有相應的部門對接。正是在一次又一次兌現承諾的過程中，企業對政府的信任感逐漸建立起來。
事實上，在杭州，并非只有新銳的科技企業才有這樣的待遇。上至未來科技城這樣的國家級園區，下至再傳統不過的四季青服裝市場，杭州的各類園區和平臺都設置有專門的人才驛站或產業驛站，即便是開服裝店的小微創業者，也能找到專門的“管家”提供服務。
談及杭州對人才的重視，周才健則這樣形容：“政府對你的關懷，讓你想離開杭州都不好意思。”他舉了一個例子，對于在杭州創業的外地企業家，如果過年不回家，政府部門的領導甚至會邀請創業者到自己家里吃年夜飯，把對方當家人一樣看待，“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是我朋友的親身經歷。他把這個故事發出來以后，在朋友圈里一傳十、十傳百，政府的口碑也就傳出去了”。
對企業的關懷，杭州市政府亦頗有“分寸感”。這種分寸感，充分體現在“有求必應，無事不擾”這一原則中。
去年8月，國內首款3A游戲《黑神話：悟空》正式發售，轟動全球游戲市場。游戲的開發商、“六小龍”之一游戲科學，于2018年入駐位于杭州西湖區的藝創小鎮。藝創小鎮為企服務中心負責人臧燕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回憶，游戲科學首席執行官馮驥在與藝創小鎮接觸之初就一再強調，希望有一個不受干擾、潛心研發的環境。她記得，馮驥曾經半開玩笑地對自己說：“您就當我們是在造原子彈。”
此后，正如馮驥所愿，在《黑神話：悟空》這顆“原子彈”的開發過程中，游戲科學受到了藝創小鎮的精心“保護”：外來參觀考察，小鎮方面能擋則擋；馮驥等高管不愿在各類活動、會議中拋頭露面，也從來不勉強。作為游戲科學的“服務專員”，臧燕和同事甚少登門，始終與對方保持線上交流。待到企業提出訴求后，則第一時間予以回應。
“和企業熟悉了以后，一個微信或者一通電話就能說清楚的需求，我們也就不上門打擾了。所有的企業都希望專心做自己的事情。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為它們創造一個不被外部因素干擾的環境。”臧燕說。
對于杭州“有求必應、無事不擾”的實踐，華東師范大學城市發展研究院院長曾剛給出了一個生動的比喻：“我們調研發現，杭州的政府部門特別注意‘度’的把握，平時盡可能地少干擾企業。相反，有個別地區，政府對企業一重視，就會開許多座談會、組織許多參觀學習活動，弄得企業疲于應付。就像一些家長對待青春期的孩子，既不懂孩子學習的內容，還喜歡盯著問，反而把孩子的心情弄亂。”
曾剛補充說，在杭州，不打擾，并非不作為，而是默默發力，用精準的政策和“真金白銀”的投入，重點抓科技創新平臺建設和人才招引。近日，杭州最新提出“三個15%”的科技投入政策，為杭州科技創新提供持續的資金。人才方面，杭州圍繞“衣食住行”等連續出臺人才扶持舉措，最近幾年，每年引進的35歲以下大學生都在30萬人以上。杭州市政府相關人士透露，今年杭州定的目標是引進大學生要超過35萬人。
不僅如此，來自政府的“陽光雨露”也播撒在企業最需要的地方。對科技領域的初創企業，迫切需要開拓新的應用場景。杭州在應用場景的打造方面，頗具創新意識。杭州市政府不僅將運動場內外打造成數字技術展示的秀場，還將其打造成為許多科技公司提供展示其智慧產品服務的“廣告”平臺，讓大家看到，這座城市智慧管理技術的應用有多么強大，且前景誘人——杭州在用場景創新帶動整個產業的發展。
“我負責陽光雨露，你負責茁壯成長，杭州說到并做到了。”包浩斌說。
未來科技城產業發展部部長屈永輝則向記者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曾有某外省一把手帶隊來杭州考察。當時，管委會就推薦了“六小龍”之一強腦科技的智能仿生手。這位一把手在了解了產品后，現場拍板，讓同行的殘聯工作人員直接與企業對接。
生態
2月8日這天，當記者來到杭州市臨平區南苑街道辦事處拜訪時，工作人員表示，原本要接受采訪的副主任唐慧強去參加街道的“新春第一會”了。很快記者就又聽說，在會上，街道領導發言時專門提到了“六小龍”，并強調今年要在“招大引強”方面有更多成果，如招引億元項目等。
2月13日，浙江省委書記王浩主持召開推進科技創新產業創新深度融合座談會，座上賓中3家是“六小龍”企業，分別是開發春晚扭秧歌機器人的宇樹科技、深耕腦機接口領域的強腦科技和現象級3A游戲《黑神話：悟空》出品公司游科互動科技。
大到省里，小到街道，“六小龍”似乎并沒有讓浙江人太過得意，反而更有一種緊迫感。
與此同時，長三角地區的各個城市也在跟進，2月14日，蘇州率先“放大招”，發布AI人才九條，提出對“處于人工智能領域科技前沿和國際一流水平，掌握關鍵核心技術，能夠帶來重大影響、重大突破的海內外人才”，最高給予“1億元項目資助”“1000萬元購房補貼”；在無錫，隨著DeepSeek-R1在無錫政務系統的全面部署，無錫市城運中心快速上線5項原生政務AI應用，涵蓋政務辦公、政務服務、城市治理等核心領域。
長三角各個城市“勝負欲”的背后，更多的是交流、合作與互補。2月初，上海優化營商環境8.0行動方案發布，“聚焦提升企業感受”，方案剛剛出臺，包浩斌馬上就關注到了，“去年出臺7.0版改革清單前，我們也向上海學習借鑒了”。
近日，宇樹科技在籌備上海分公司的建設，并公開招聘上海分公司代表，月薪為3萬元至6萬元。宇樹科技選擇在上海設分公司，不是沒有原因的。近幾年，上海各區都在發力，努力營造培育智能機器人的產業土壤。根據相關規劃，到2025年，上海要打造成為具有全球影響力的機器人產業創新高地。
不僅是上海，曾剛認為，“杭州六小龍”的出圈，背后重要依托之一是長三角科技創新共同體建設，得益于長三角一體化發展國家戰略。對長三角地區來說，必須要秉持合作共贏的理念，如浙江與上海等地通過“科創飛地”與“產業飛地”的協同合作，實現跨地域技術創新與產業轉化的良性互動。“不要把競爭變成惡性的，我挖你的人才，你搶我的企業，這是不對的，也違背現代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則。”
最近，各地都在發力推動DeepSeek系列大模型的應用，讓“合作共贏”的方向變得更清晰。江蘇南京、蘇州、無錫、常州、鹽城、連云港等地的城市算力網已陸續宣布上線DeepSeek系列大模型，DeepSeek正式登錄城市算力公共服務網平臺，為政企用戶提供便捷、高效、安全可用的模型應用體驗。
“大家要一起發展，一起去賺世界的錢，一起為人類提供更好的商品和服務。”曾剛殷切地表達自己的期待。
未來，長三角地區科技創新與產業創新怎樣更深度地融合，為全國提供一份“長三角樣板”——這是留給三省一市所有政企的一張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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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丨李欣欣 于量
來源丨解放日報
編輯丨王藍萱
編審丨郭文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