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很多歷史性時刻密集發生了。TikTok難民涌入中國社交媒體,中美網友開始“對賬”,DeepSeek-R1模型發布,震驚全球科技圈。外國網友眼中,這些“神秘東方力量”的背后,實質是中國算法技術的領先。

算法與算力、數據,并稱為人工智能(AI)三要素。算法,作為AI時代的關鍵詞之一,近年來逐漸進入大眾視野。算法究竟是什么,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哪些影響?近日,華東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院長吳冠軍與復旦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熊浩,做客中信書院直播間,以《與算法共處:AI時代如何數字“游牧”?》為題開展了一場跨界對談。

熊浩對談吳冠軍:AI時代如何數字“游牧”?
吳冠軍認為,算法不是單向度的面孔,而是一套有輸入、有輸出的解決問題的方式,算法的局限性可能是使用者視野的局限性,算法時代的生活藍圖要學會“游牧”,不斷地“去領土化”和“重新領土化”。在熊浩看來,算法是探索世界的工具,作為每天使用一兩小時的短視頻深度用戶,他分享了利用算法做“賽博田野調查”的經驗。以下為兩位嘉賓的分享內容整理。
DeepSeek來了,年輕人如何用AI?
問:今年DeepSeek崛起后,有一個非常值得玩味的現象,大家都用它來算命,兩位老師怎么看?
熊浩:我自己沒算過,但是我能理解為什么DeepSeek能算,因為周易是個概率論系統,根據生辰八字輸出預測解讀,是人工智能比較擅長的事情。大家可能也需要通過這種算法機制,所謂的“算命”,來讓自己某種程度上窺見未來,從而給自己一點安寧感。
吳冠軍:這個點很有意思,我個人關注的是DeepSeek通過算法創新,達成了之前靠堆算力才能達到的智能水平,但今天火的反而是“算命”,我覺得大家可能不會真的認為“算命”有什么因果關聯,我傾向把它理解為一個話語游戲,在這個游戲里,AI能做到比人類干這行的更有意思,使得參與這個游戲的人更有收獲感。AI水平的進步,已經讓我們很難忽視它了,我們對AI要高看一眼。

媒體關注DeepSeek是中國“神秘力量”,來源:東方衛視《今晚》欄目
問:算法和AI技術的進步,為年輕人提供了某種“心靈按摩”。兩位老師和學生接觸下來,觀察到年輕人對這種新技術的感受如何?
熊浩:我的觀察是,今年碩士論文的水平明顯提高了,總體平均分還不錯,你就知道他們一定“do something”(干了一些事),可能在寫作過程中,不管是措辭校對還是行文引證,使用了AI技術。昨天有一個熱搜,有人大代表說應該用AI去做論文查重。我的反應是說,寫論文還是不是一個合適的檢查學生學術水平的標準,這才是大學現在面對的問題。人的本質能力,不是寫作、調格式,這些都是AI能替代的。傳統的評價體系要做深度調整,但是怎么調,從哪開始,以及你有沒有這個勇氣去調整,作為一線教師,我也很困惑。
吳冠軍:關于如何衡量一個學生的學術能力,可能課堂不再是老師一個人講,而是調動學生的思維能力一起討論、辯論,他溝通交流的表現如何,是不是在積極思考,就成為考核的過程性指標。如果大學能幫助學生形成自主思考的習慣,就很了不起了。
前算法時代,也有“信息繭房”
問:回到具體的場景,比如一個班級是同樣的論文題目,大家圍繞同一個主題搜索,算法給到的結果可能也是同質性的內容。有個說法是“算法會造成信息繭房”,老師們受困于此嗎?
吳冠軍:首先我們先來理解一下算法,算法不是一個單向度面孔,而是一套有輸入、有輸出的解決問題的步驟、方式。比如我喜歡看哲學的學術性內容,同時我也喜歡看脫口秀。打開手機,我想看的撲面而來,省去了很多時間,如果你搜索什么信息,他就會更多推送,算法做的還不錯。
但這些關于算法的擔憂,本身也是有洞見的。我們之所以產生憂慮,甚至產生“受困”的想法,是因為我們覺得“它應該只給我提供服務,怎么反過來還給我施加影響”。在前算法時代,你接受的信息也是篩選過的,雜志主編、電視臺編輯幫你做這件事;再往前看,你的父母也幫你做了很多信息篩選,對你施加影響。
我們跟算法打交道時,要破除“它就是給我們做服務的”。我們對算法往往有一種“優越感”,覺得我是主宰者,技術不應該對我有影響。很多時候所謂的“繭房”,其實是我們人生視野的局限性,不是工具的局限性。使用者視野的局限性,導致算法只推薦某些內容,反過來我們是不是應該打開自己,各種內容都看看,讓不同的聲音彼此之間發生對話。
問:可能要基于我們對算法運作機制的了解,才能知道怎么去跳出“繭房”。
熊浩:我覺得吳老師說的方向并不難,“破除繭房”不必然需要知識分子的某種洞察力,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只需要他對自己的問題真誠。舉個例子,我是短視頻平臺的深度用戶,我每天看兩個鐘頭都很正常。最近我在打《黑神話》,我就去看攻略視頻,至少在這個短期內,我制造了一個新“繭房”。因為我有生活困惑,有具體的問題,算法給我推薦,我對《黑神化》的理解就更深入了。我知道這個“繭房”就持續兩個多月,因為游戲很快就結束了。
如果你意識到了“繭房”,覺得被某種結構或外部環境喂養,你已經很棒了,要開始離開你的“繭房”了,只是還沒采取有效行動。離開“繭房”不需要特別深的智識訓練,每個人都可以投石問路,把自己的困惑轉換成一個新問題,你會發現你結成了一堆“繭房”,因為“繭房”足夠多,“繭房”在變化,“繭房”成住壞空,有時形成,有時聚散,反倒就沒啥。

短視頻平臺上的黑神話悟空教程
問:出現“信息繭房”概念,意味著你的生活里有海量的信息。因為在前算法時代,你終其一生只能接受身邊人的信息,想“結繭”都結不起來。
吳冠軍:前算法時代,很多人的生活狹窄到就跟這幾個人打交道,這也是“繭房”,所有的信息都來自于這幾個人。我們今天生活在算法時代,一個好的生活藍圖是你的生活要學會游牧。“繭房”會形成,是因為你在這個地方一直不動,把自己陷在了這個位置。
有位哲學家叫德勒茲,他說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地“去領土化”和“重新領土化”。你在一個地方,剛進來什么都新鮮,慢慢變成了你的領土,你知道里面所有東西了。但是在一個地方太習慣,就變成舒適區,只接受這方面信息了,那你就被“領土化”給結構化了,人生就在這里不動了。
像熊老師說的,你還會有新的問題,還會有新的人生遭遇,你不斷穿越它,找到新的點,這時候你需要搭一個新的領地,就是“再領土化”。這個過程,你是需要下一點功夫的,需要算法幫你把一些好的資料推到你面前。
短視頻的“雜亂”,恰恰是生活的多樣性
問:有一種聲音認為短視頻會讓人失去深度思考的能力,因為是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塞給你很多信息。
吳冠軍:我授課的PPT幾乎都是圖像化的,比方說我要講一個國家的GDP變化,我會加一些經濟、金融的海拔圖,學生們馬上就有一個理解了。如果放一大堆文字上去,看起來確實不友善,學生很難響應,視頻是一種新的可能性。
同樣一個知識話題,短視頻上的講者非常清晰地意識到,如果講得啰里啰嗦,話語不精煉,沒有亮點,是很快會被刷過去。我們的課堂,其實也是一個秀,對老師來說,我們講授知識的實踐可能也要做改善了。
熊浩:我是短視頻的深度用戶,我每天用兩個小時都是可能的。我來自短視頻誕生前的那個時代,我的閱讀習慣已經形成了。短視頻可能會拽去我的注意力,但我人生的主線任務已經清楚了。
對現在更年輕的世代們,我們作為所謂的“過來人”,可以施加我們對他們的擔心,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去理解,他們如何找到他的主線任務。如果今天有一個跳廣場舞的大姐、一個小學六年級同學坐在這兒,我們可以問問他們。我們別低估了不同時代的人,他們身體里其實有不同的“抗體”。每一代人在不同的生命處境里,都能夠研發出他自己的處方。
問:這塊熊浩老師應該比較有經驗,我知道他在抖音開過課,想了解下,每天花那么長時間在短視頻,主要看的是什么。
熊浩:我在短視頻里面看的東西很雜,五花八門、亂七八糟,啥都有。我關注了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在立交橋下唱歌的,唱得非常好。還有那種漁民,他專門直播趕海,我就會有一些非常新鮮的生命經驗的獲得。
現在有個流行的說法是“互聯網民族志”,本來你要觸達一個研究對象是很困難的。我今年假期要研究中緬邊境玉石貿易的糾紛解決,我現在就看那些賭石的視頻,了解切石的現場會發生什么,了解它的前因后果。那些人很真誠,因為他也沒打算火,也不是個作品,就是個記錄。我肉身去到現場成本是很高的,其實跟我在那個現場也差不太多。等我到了跟當地人開始聊的時候,他會覺得我還蠻懂的,因為我已經做了前期調研工作。我覺得短視頻是幫我探索世界的工具,不管是對生活半徑的拓展,還是在田野的預備階段輔助研究。

熊浩分享通過短視頻看到了漁民如何趕海
問:可能短視頻里“亂七八雜”啥都有,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替換成一個詞,叫多樣性,生態的多樣性。
熊浩:對,我覺得互聯網的生存策略就是要“亂”。有一次我發了一條抖音,講游戲對世界觀的影響,那條視頻火了,給了我一個標簽是“科技達人”,那個階段,我就收獲了很多跟科技互動的機會。所以短視頻的“亂”,對我不構成困擾,我是在探索和休息之間,實現了某種平衡。
你要相信孩子們也許幼稚,但孩子們不蠢,他們建立了也有自己的探索路徑。已經進入社會各行各業的人,他們如何使用互聯網基礎設施,如何克服它的副作用,是非常值得提煉的。
吳冠軍:其實技術一直有平權的作用。對于推薦算法技術來說,一個是創作門檻被打消掉了,直接就可以把生活變成一個非常廣大的被看見的可能。另一個就是我們的研究,也打破了時間、距離、空間的阻隔。
問:我過年回家,發現我媽在看我們當地農村蒸饅頭一開鍋熱氣騰騰的視頻。站在一個村里人的視角,這輩子除非他身上發生新聞,才會有記者去采訪他。但因為有了短視頻,哪怕沒人把鏡頭對準他,他可以自己找到一個鏡頭分享生活,不止家里人能看到,其他人也能看到。
熊浩:原來是天上只有月亮,星星就看不見了,現在的技術讓每個人都變成發光體。剛才又提醒我了一點,我還關注了大量做飯的,教你20分鐘做一桌家常菜什么的,那個人不一定是大博主,不一定是專家,但他的亮光對我是有意義的。
吳冠軍:歷史學家現在想做一種“另類歷史”,叫“alternative history”,以前歷史研究關注的都是月亮一樣,在歷史舞臺占據中心位置的人,現在我們期待找到另一種敘述歷史的方式,找到平民視角,結果發現太難了,以前沒有這個技術,沒有機會去記錄,而今天我們完全可以記錄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多元敘事。
而且現在還加入了隨機性,我可能突然看到闖進來一個小星星,然后建立一個關聯。因為有時候記者跑過去采訪,也是有功利性的,把信息挖到就走人。但他主動呈現的東西,不是為你這個采訪,而是他就想把這個東西分享出來,這種原生態的東西,就是美好的信息。
面對社會復雜性,發揮個體能動性
問:一個技術我們沒有用好的時候,我們會把它說成是一個個“繭房”,但是如果我們用更開放的心態,主動發揮能動性的時候,不妨替換成另外一個詞“窗口”,我透過這個窗口看到這樣一個世界,然后我在切換到另外一個窗口。
吳冠軍:在AI時代,我們要重新思考的是“能動性之爭”。現在有各種“AI agent”產品,“agent”其實就是一個能動者,幫你訂機票,處理很多瑣事,那反過來說,如果你把所有事情交出去,不去探索了,你的人生慢慢就形成一個閉合封閉的“繭房”了。這樣一是對自己不負責,二是很容易把技術當做怪罪的對象。
就像今天很多年輕人,進入親密關系后的想法是另一半能幫自己擺脫父母,擺脫之前糟糕的經歷,但沒有人能承擔這么大的東西,過一段時間都是要失望的。所以康德有一句話,200多年前就有這個文本,他說,要有勇氣運用理性去擺脫自我施加的永恒的不成熟狀態。
因為社會是復雜的,社會由人組成,人不但有能動性,還有意圖。但AI和算法本身,還真的沒有意圖。如果連技術都要“口誅筆伐”,可能更加無法面對真人互動的復雜環境。意圖有各種各樣的,甚至都不能直接給它下一個顏色的判斷,這是壞的,這是好的,它在變化中,也是隨著你的互動在變化,所以當你面對社會時可能會有創痛,但傷口結疤后會更強壯。
問:我們的社會語境,愈發不愿意承認和面對復雜性,很多言論以簡單粗暴的方式表達出來,立場需要明顯站邊,不接受模糊地帶,把算法歸結為好的或是壞的,也是一種簡單、省力的表述。
熊浩:從進化心理學的角度很容易理解,簡單的東西減少大腦消耗,如果我們說互聯網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對立,它肯定不是唯一的原因,我甚至覺得不是主要原因,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貧富分化。
貧富分化直接導致了人們處境的明顯分化,包括去什么地方吃飯,去什么地方買東西,被分割成不同的群體。現實空間里越來越分離,缺少彼此看見,也會反映到互聯網生態。這恰好說明溝通越來越迫切和重要。一個在網上開嘴炮的人,如果在現實生活里遇到那個人,可能兩人聊的還可以。
問:赫拉利最近出了一本新書《智人之上》,其中一個章節也在擔心技術會加劇人群和陣營之間的撕裂。
熊浩:我沒有細看過這本書,如果我們揣測一下,為什么AI的普遍使用會使人之間撕裂,可能有這樣一個機制過程。家庭條件好的人,很早開始用科技產品,用了后發現好的產品和商業模式,享受到技術紅利,變得更富裕。但是家庭條件差的人,可能會說等等看,等他進去時已經比較晚了,競爭變成紅海了,也不容易成功。
如果這是一種解釋機制,未來的AI會加大技術鴻溝,在這個過程中,教育就扮演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我們能不能讓那些對新技術不舒適的人,對這個世界有發自內心的好奇和探索。教育要承擔這個事,因為他的家庭環境是改變不了的,但是老師能創造他面對新世界的勇氣,這是非常值得去做的。
吳冠軍:人類的文明也是一次又一次地碰到新東西,每次都有這種關頭要面對。它不是你的舒適區,但你多去跟它互動,一段時間后就可以讓它為你服務。新技術的紅利,不僅能給社會帶來可能性,也能給你人生帶來新的可能性,不要怕,要有勇氣去多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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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丨文匯報 衛中
來源丨上觀新聞
編輯丨王藍萱
編審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