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文化傳承，是一種文化傳統的敘事傳承。西方民俗學傳統話語有：神話是語言的敘事，儀式是神話的展演。這種觀點傳到中國，就有具體化到節日的討論，認為神話是語言的形態，而節日就是神話的儀式表現。梁啟超先生在討論神話研究的時候，也大談神話與節日民俗結合起來，做出一部中國神話史和民俗史來的問題。那時候梁啟超先生或許并不是受到外來的影響，而是對于節日文化的直觀感受。這就是說，無論中外，都有將節日視為儀式，將節日視為神話的儀式展演的傾向。
我們的研究發現，節日文化是一種立體的敘事結構。其形式有語言文字的敘事傳承，有儀式行為的敘事傳承，更有圖像景觀的敘事傳承。語言的、行為的、物象的形態，是文化的立體結構，就文化形式而言，似乎很難超出這三種形態，數字形式也往往只是這三種形式的轉化。做學術研究的，研究文化的形式，研究節日的形式，也基本很難超越這個范圍。梳理歷史上傳下來的文獻，發現節日的語言的傳承，圖像的傳承，有豐富的遺產。這些文字與圖片，是節日儀式實踐的摹寫，不是行為本身，但對于節日文化的傳承具有很重要的規范、示范和認同意義。
中國是節日文化大國，也是世界上節日文獻豐富的大國。節日時間，首先是一種社會管理，也是民眾行為的規范，社會行為一致性的重要表現。所以誰是社會的管理者，首先就有“敬授民時”的責任。這一方面是對于自然時間的科學認識，有生產與生活的意義，更是人類社會的神圣時間的安排與認同。我們從《尚書-堯典》就可以看出，人文之初，就是歷法時間的認識?！秷虻洹烽_始了幾句抽象頌揚帝堯的功績文字，然后記錄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年最為重要的四個節氣，即后來命名為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兩分兩至”時間，中華陽歷二十四節氣的關鍵節點。后來，“月令”文體形成了特定的傳統樣式，是以時間管理社會的政治。所以，無論是《禮記》“月令”，《周書》“月令”，還是呂不韋的《呂氏春秋》“十二紀”，崔寔的《四民月令》，都是國家政令性質的文本。呂不韋和崔寔都是宰相級別的官員，都是代表國家在書寫。
時間與節日逐漸形成朝野認同，便形成民眾的生活習慣，成為民俗。以前，改朝換代都要改正朔，這樣就會造成節日時間的錯亂。于是，社會與民眾有了時間統一穩定的渴望，這時，民間書寫節日時間的文獻就出現了。南北朝時期，中華國家南北分治紛爭，時間與節日的統一十分迫切。南朝梁朝學人宗檁，先是在南朝做書記之類的工作，后到北朝做官。他一生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作為學人，以自己的民族國家意識，書寫了一部中華民族的共同節日時間大典——《荊楚歲時記》，這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上的一部神圣寶典，是民族文化認同的節日與神話的時間標桿。在一定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南北之所以能夠文化統一，有共同的節日時間是十分關鍵的因素。中華文化認同，民俗節日典籍功不可沒。后來的都市風俗文獻，如《東京夢華錄》，《夢梁錄》，以及《燕京歲時記》《金陵歲時記》《清嘉錄》等等，將節日書寫成為城市的亮點。而地方志書，將“歲時”列為了標配。節日文獻從官方文獻到民俗文獻，成為中國文化的燦爛篇章。
新時期節日文化的重振，是中華文化復興的標志性事件。在中國節日文化重建過程中，傳統節日文化的講述，民俗記憶的喚起，都與民俗學者不知疲倦的寫作和講述有著密切的關系，與社會和民俗學家的實踐推進有關系。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學科一貫重視民俗文化的傳承實踐，節日文化的校園傳承。其中，清明文化校園先賢祭、端午游園，中秋晚會與重陽敬老，多年堅持，被評選為上海市文教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示范項目。而通過媒體講述，是民俗學師生們的共同奮斗的場域。2023年度，澎湃新聞文化課曾經與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師生共同傳播節日文化，與國內各界熱愛節日文化的民眾一道，共同營造節日文化的氛圍，書寫了大量的節日文化的文章。節日文化講述與節日民俗儀式的操演一樣，都是節日文化的傳承。
近年有一批青年民俗學者撰寫并講述中華傳統節日文化，為推進民俗節日的研究與傳承起到積極的作用。這中間，方云博士是十分突出的一位。她將在媒體發表的文章甄選出來，匯成《中國節——一年好景君須記》一書出版，這是中華節日文化傳承值得稱道的一件事。
《中國節——一年好景君須記》一書文字富有詩意，優雅可讀，語言本身富有美感。而其對于節日的講述也十分富有特點。一是節日事像，有起源意義的追溯，有歷史進程的表達，更有現實節日傳承的表述，這就相對傳統節日文獻，具有了鮮明的時代意義。二是本書的節日圖像十分精美，十分直觀。從《荊楚歲時記》到《清嘉錄》，傳統節日文獻很少有節日插圖。傳統年畫刻畫節日景觀，近代《點石齋畫報》等開始描述節日生活，但是節日的語言文字敘事與圖像敘事沒有達到很好的結合。方云書中大量的圖片，取材廣泛，有很多是自己拍攝，這就使得本書有了更為珍貴的一手材料。方云也是一位節日文化的實踐者，她擔任上海黃道婆紀念園負責人職務，組織了系列節日文化專場，神圣而又華美歡快，受到社會廣泛好評。所以她的書寫不是紙上談兵，而是一位節日文化的踐行者的心路歷程。因此，節日的儀式行為敘事，在方云這里是雙重的，親身的實踐，圖文的敘事。
《中國節——一年好景君須記》十二篇，每月選取節日精華渲染之，可謂生活的華彩樂章的演奏，精彩紛呈，可以作為美文閱讀。但是，該書最為重要的價值是文化傳承，助推抓節日文化的重振，在新時代走向新輝煌。在美文閱讀中推進節日文化的傳播傳承，應該是節日文化傳承的最美好的打開方式。
節日文獻是神話的文獻，民俗的文獻，節日本身是神奇的神話敘事?！吨袊潯荒旰镁熬氂洝肥?，我們可以當做十二篇神話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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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田兆元（華東師范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教授、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應用研究中心主任）
來源丨上觀新聞
編輯丨王藍萱
編審丨郭文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