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本是高山》海報
電影的創作筆法和文字不同,有嚴密的語法邏輯,也有天馬行空的恣意揮灑,最終要看它是否飽含豐沛的情感和生命能量。
大約所有電影人都知道,完成一位現實生活中的平民英雄式人物的主旋律電影,既要尊重現實、敬畏現實,又要有藝術的揮灑,這是個極限挑戰。根據“七一勛章”獲得者張桂梅真實事跡改編的電影《我本是高山》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挑戰。
表演:“燃燈式”的光輝如何在銀幕上表現出來
為了演好張桂梅,海清在外形上盡力貼近人物,因天天曬太陽而曬出皺紋和斑,模仿張老師常年風濕和骨質疏松導致的走路姿態;在拍攝期間,她完全以張桂梅的方式生活,比如手上一直貼著膏藥,穿著灰撲撲、略顯寬大的衣服,甚至是用虎口關節開藥瓶的動作細節等等。這些外在的手段能幫助她沉浸在人物的狀態里。當然外在的技巧和手段是有限的,而角色的人格魅力,即“燃燈式”的光輝如何在銀幕上表現出來,這才是演員最重要的功課,不能僅僅依靠人物形象。
焦菊隱說演員塑造人物要建立“心象”,但張桂梅校長是現實存在,又是時代楷模。無論對觀眾還是對演員來說她都是“實象”,人物塑造上有相當的難度。
海清說她的方法沒有技巧,就是真的把自己當作老師,建立山區教師的信念感;把這些素人演員真的當她的學生,扎扎實實沉下心,在山里和學生們生活,與她們朝夕相處,看她們學習,教她們表演,談她們心事,分給她們零食。
這是一種真誠的創作方式,這樣沉下心來而不俯視的創作態度才能成就有力量的作品。
當然,這部作品不是海清一個人的獨角戲,山區女孩們的群像式表演與職業演員的表演相得益彰,更是整部電影的亮點。
這些素人小演員并不全是華坪女高的學生,有的甚至沒有讀過高中,更沒有見過張桂梅老師。網絡上有一段臨近開拍前的師生見面會的視頻,海清事先做好人物造型,進入教室。許多小演員在那一刻才見到海清,以為是張校長本人,瞬間眼淚流了下來。
那一刻起,師生間的人物關系就建立起來了,素人演員們已經進入規定情境。
影片中素人小演員們的形象、眼神、淚水,都是那么真實。比如唐小萍,這個角色著墨不算很多,但個性鮮明。她的出場在全片第一段重場戲張桂梅要求所有女孩子剪頭發的段落。唐小萍是自己跑過來的,沒在入學名單里。她擠過人群,沖到張桂梅面前,說:老師,我想讀書,我愿意剪頭發。有意思的是,她向張老師申請剪頭發,還沿用小學生在課桌前舉手的方式,左手托著右手的肘部,右手筆直地在胸前成90度。隨后,鏡頭給她一個近景,帶著勇敢而渴望隨即又羞澀的眼神向張桂梅承認自己沒讀過初中。
僅僅幾句臺詞和動作細節,人物就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華坪女高難以為繼,又看到學生們散漫的狀態時,張校長按捺不住內心的忿懣和絕望,對孩子們恨鐵不成鋼地訓斥。這時的唐小萍在后景,攝影機焦點不在她那里,但她完全沉浸在情境中,之前和同伴有說有笑,聽了張校長的話突然愣住了,然后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情緒反應過程特別真切、動人。
素人演員和職業演員的表演,在銀幕上形成一股“對抗”的力量,相互逼視,相互激發,在鏡頭前徐徐展開她們的生活。
影調:紀錄片式的拍攝和風格化的處理
整部作品的紀實風格不僅體現在表演上,鏡頭運用亦是如此。攝影指導汪士卿有常年拍攝紀錄片的經驗,對現場抓拍演員們的表演很有幫助。海清的表演有很多即興的瞬間,比如當女高面臨解散,張校長回到學校的段落,鏡頭運用、調度和表演完全是現場即興的配合。鏡頭一直跟拍角色徘徊在操場,演員情緒能量到達頂點,突然躺在地上,鏡頭直接推到特寫,烈日下,人物隱忍而痛苦的面龐,讓人久久難以忘懷。
整部電影有真實記錄的拍攝,更有風格化的影調處理。
全片以華坪女高學生的三年學習為段落劃分敘事,高一段落基本以對比度較大的冷調、暗調為主,畫面主體色彩也以灰調為主;環境表現則多從仰拍視角,景別選取也較為壓抑,表現自然環境和人物處境的險峻;而高一結束后,影調逐漸明快起來,學生也有了紅色系的校服,使畫面色彩逐漸豐富起來;表現山區環境的視角也開闊了很多,特別是她們走了一夜的山路,爬到山頂看日出時,畫面剪輯節奏逐漸加快,鏡頭突然拉開,航拍視角下的青山綠樹、斑斕的朝霞、金色的陽光與歡呼的孩子們一起舒展開來,構成全片中不多的唯美畫面。
影調更唯美的當然是張校長突發急病后產生的臆想場面,山間凜冽的冷調和遠處朝陽照耀下雪山的暖調形成強烈視覺沖擊,但又無比和諧。汪士卿說這是在黎明拍攝的,日照金山是意外的驚喜。
拍電影的魔力就在于此,創作中有絕望,更有無限的希望。
視聽:讓師生情在鏡頭前流淌
電影是視聽語言的藝術,導演鄭大圣的技法不僅嫻熟而且有風骨。
在日照金山這場戲中,人物正處于被搶救的過程,介于生死之間,影像的處理也虛實交錯。主創搭了一個門框,鏡頭跟著人物跨過門框,然后就是人物的主觀鏡頭,在荒漠中茫然尋找,敘事空間也從現實來到虛幻。如此的意識流表達在主旋律電影的傳統敘述中顯得十分傲然,淡化了外在現實世界,用鏡頭語匯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
但導演沒有讓觀眾和人物充分地沉溺于意識中,孩子們清澈的歌聲和張校長視線轉移的堅定把影片敘事又驀地拽回現實空間。
可以說,在處理這樣一個很容易滑向悲情或者符號化、“標準化”的題材時,導演刻意地回避了煽情,而選擇內斂、節制、紀實的表現風格,甚至有的處理像張桂梅本人的性格一樣“不近人情”。全片有幾處用音樂烘托和宣泄人物情緒,但偏偏又讓音樂在旋律中段戛然而止,鏡頭硬生生拉回現實:比如當學校面臨要解散的危機,張校長幾近絕望,在操場上彷徨徘徊,旋即頹然倒地。這段戲運用的元素不多,但人物的情緒張力很強。這時不安的旋律漸強,正待音樂進入高潮,卻突然被大鵝的鳴叫聲打斷。下一個鏡頭便是人物沖進未完工的食堂,讓女孩們直面殘酷現實。
這樣的處理視聽節奏上并不順暢,但有時不順暢也是一種表達。鄭大圣提及這是和聲音指導龍筱竹、張金巖在影片后期制作時討論的特別設計:“現實從不給張老師從容的情緒沉溺,時不我待,現實是無情的,甚至是酷烈的。”
導演的電影思維不僅體現在技法,對非職業演員的引導和調動更凸顯了導演的功力。
非職業演員不會有嫻熟的臺詞技巧和身體表達,她們的武器只有清澈的眼神和真實的情感。在影片中小演員們都用自己的方言,語言這個反射動作對她們來說是舒適的。另外,導演盡量避免設計大幅度的動作和過于戲劇化的細節,而是將孩子們的眼神作為表現人物群像的重要的手段。比如山英偷偷放棄讀書,到鎮上飯店打工,張校長追到鎮上去找她的那一段。鏡頭跟隨張校長找到了馬路對面、站在飯店員工中的小山英。接下來是山英的面部特寫,她身后的鏡子里是隔著馬路對面的張桂梅。她看到張校長后,沒有過多的表情和肢體語言,而眼神從木然到慌亂不安又到踏實平靜,有豐富的層次。緊接著的畫面就是她跟著張校長回學校。這段鏡頭語言的處理張弛有度,干凈利落。山英的眼神特別有傾訴感,讓人不禁想起《城南舊事》里的英子。
群像中還有一個寥寥數筆的人物——抱著大鵝上學的王彩娥。為了尊重學生,張校長在操場搭了一個木棚養白鵝。暴風雨夜晚,教學樓因斷電而陷入黑暗,老師們不顧安危,組織學生集中到安全地帶;一樓又因暴風雨而水漫金山,師生忙不迭地去搶救試卷和檔案。這樣的段落,場面調度復雜,群戲表演也復雜,但導演還是恰到好處地表現細節。例如給王彩娥一個近景望向操場,她在擔心自己的大白鵝。段落接近尾聲時,張校長渾身濕透,步履蹣跚地抱著大鵝回到教室,又一個反打近景,王彩娥露出淺淺的微笑。
就這樣,沒有過多的臺詞和煽情,鏡頭語言講述了張校長和學生之間的情感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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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沈嘉熠(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來源丨文匯報
編輯丨錢夢童
編審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