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光輝
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漢字非常典型地體現了這幾個特性。這里,重點圍繞“連續性”“創新性”和“統一性”展開論述。
先看“連續性”。漢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2017年,甲骨文成功入選《世界記憶名錄》,代表了漢字悠久歷史的世界認同。
回望歷史,世界上的其他古文字,如埃及的圣書字、蘇美爾的楔形文字以及美洲的瑪雅文字等,都先后進入博物館。唯獨中國的漢字,從商代到西周,從春秋戰國到秦漢,從魏晉到隋唐,從宋元明清直到今天,出現了甲骨文、金文、戰國文字、小篆、隸書、草書、楷書、行書等多種書體,經歷了甲骨、青銅、簡帛、紙張等不同載體,出現了正體、俗體多種寫法。
漢字的歷史一直沒有中斷,成為唯一存活到今天并仍在廣泛使用的古文字系統。更為神奇的是,它成功跨入信息時代,非常好地適應了信息時代的需要,可以自如地在手機、電腦中輸入使用。
國家正在進行“中華字庫工程”,目的就是“建立全部漢字及少數民族文字的編碼和主要字體字符庫”,能夠對中國所有的出土、傳世文獻和當代文字作品進行數字化處理。屆時,中華文明的普及與傳播會更加方便和高效。
再來看漢字的“創新性”,這可以從多個角度來闡釋。我們不妨聚焦漢字與漢語的關系這一角度。
根據普通語言學的觀點,先有語言,后有文字。語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文字就是記錄語言的重要書寫符號。我們的漢字,除了堅守作為記錄漢語最重要的書寫符號這一重要使命外,還非常好地適應并參與推動漢語的演變,呈現出一些鮮明的特點。
舉例來說,漢語是一種有聲調的語言,同音字很多。比如,當你聽到“shǒu”這個音節時,可能會想到“手”“守”“首”等不同的意義。如果使用拼音文字,根本無法解決同音帶來的歧義問題。使用漢字來書寫或記錄,意義就會變得相對明確。所以說,漢字非常便利地消解掉了同音帶來的歧義問題。這也是漢字終究無法走上拼音化道路的重要原因。
順著這一特點繼續來看,可以看到漢語里面一種非常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建立在漢字一音多形基礎之上的諧音現象。比如,中國人除夕夜吃團圓飯,一般都要有魚,諧音“余”,寓意年年有余;在結婚儀式中,一些地方流行新郎和新娘吃桂圓、棗子和花生,諧音“早生貴子”。
此外,修辭格中的雙關、俗語中的歇后語、古詩詞中類似“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等,都與此相關。
所以說,漢字沒有只是被動地記錄漢語,而是創造性地參與到漢語的使用、變化和發展中,是中國智慧的有力體現。
接著來看“統一性”。漢字可以超越地域和時間的限制,成為維系統一的文化基因。
春秋戰國時期,有那么多的諸侯國,“文字異形”情況比較嚴重,但都屬于漢字的體系。根據文獻記載,從先秦開始,漢語就已出現了復雜的方言之分。《論語》說:“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孔子的弟子來自不同的諸侯國,所以他講學的時候要說“雅言”。不管方言多么復雜,卻都可以使用漢字記錄。
就漢字的“統一性”而言,還包含一層含義,那就是漢字的規范。
秦始皇統一六國后,推行“書同文”,用小篆作為當時的規范文字,初步解決了戰國時期“文字異形”的問題。
東漢經學大師許慎為解決當時隨意曲解文字的情況,編寫《說文解字》,字頭以小篆為準,同時收錄重文、古文、籀文等,對當時及其后來的漢字規范起到了重要作用。
唐代初期,同字異體現象比較突出。顏元孫撰寫《干祿字書》,整理了當時的社會用字,確立了用字規范,對社會穩定、文化發展發揮了積極作用。
表意的智慧
大體上,世界上的文字朝著兩個方向發展,有些走向了表音文字,如英文、俄文;有些走向了表意文字,如漢字。
與表音文字相比,漢字構形的最大特點是它要根據漢語中與之相應的某一個詞的意義來構形。由此,漢字的形體總是帶有可供分析的意義信息。比如“梅”這個字,“木”是表示意義的,“每”用來表示聲音。
漢字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一直頑強地堅持自己的表意特點。比如“州”,甲骨文字形表示水中的陸地,后來引申表示“九州”。人們在“州”的基礎上加了一個形符“氵”,為表示“水中的陸地”這個意義專門造了一個后起本字“洲”。
大炮的炮,本來寫作“砲”,因為早期炮的使用與石頭有關。火藥發明后,大炮的形制發生了變化。記錄大炮這個意義的漢字,也由“砲”變成了“炮”。
為了更好地表意,漢字采用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等造字方法。運用這些方法,取象的主要原則就是“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在日常生活中,“手”用得最多,所以漢字中以“手”的形象造的字特別多。甲骨文中的“又”就像一只手。秉字,會意字,從又,從禾,像手里拿著禾苗,這應該是商代社會乃至整個古代社會司空見慣的場景。從二禾,從又,手里拿著兩束禾苗,這就是“兼”字。
今天,在基礎教育中,我們特別強調注意“即”和“既”的區別。如果結合古文字字形來看,“即”“既”的辨別會更加清晰。“即”的甲骨文字形,是一個典型的會意字,左邊是食器,右邊是一個坐著的人,像一個人面對著食器而坐,本義是走近、靠近。成語“若即若離”還保留這一意義。“既”的古文字字形,左邊是食器,右邊像一人吃完飯而掉轉身體將要離開的樣子,是一個會意字,本義是已經吃完飯,泛指動作已經完成。古人用每天都會發生的吃飯場景來表示上述意義,閃現了一種淳樸又大智的中國智慧。
正因為漢字的這個特點,在傳統訓詁學中形成了“因形求義”的訓詁方法,對于閱讀古書、文言文教學等有比較積極的意義。
《尚書》曰:“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其中的“監”應該如何理解?“監”的甲骨文字形,右下角是一個坐著的人,右上方是目,左下角是皿,合在一起,表示這個人張大眼睛看這個器皿。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照鏡子,只是那時候沒有銅鏡,也沒有今天的鏡子,主要是看水里的倒影。由此,“監”的造字本義是“照鏡子”。那么,前面這句話的意思也就很好理解了:人不要把水當成鏡子,應該把老百姓當成自己的鏡子。
“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是鮮活的,跟時代息息相關。靠著漢字形體,可以將這樣的鮮活儲存下來。今天的人們從字形入手,就能夠進一步探求到背后蘊含的文化。
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一個個來源悠久的漢字,就是中華文化的活化石,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涉及衣食住行用等多個方面,折射出中華民族的心理狀態、價值觀念、生活方式、思維特點、道德標準、風俗習慣、審美情趣等。
書寫的便利
漢字是記錄漢語最重要的書寫符號。它在閃耀著表意智慧的同時,也一直凸顯著書寫的便利。總體來說,漢字一直朝著簡化的方向發展。
比如“莫”字,像太陽落在草叢中,表示“昏暮”的意思。但這個字在甲骨文中還有另一種寫法,省掉了下面的部分。這是因為甲骨文需要用刀刻在龜甲獸骨上,質地硬,空間小,在不影響表意的情況下,有些部件經常被省略掉。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為了表意清晰,有時也會出現繁化的傾向。以“古今字”這一用字現象為例,它特指同一個意義在不同的時代用不同的字來表示,時代在前的叫古字,時代在后的叫今字,二者形成古今字。
剛才講的“莫”,一般認為本義是昏暮、黃昏,假借為無定代詞“沒有誰”等意義。后來,人們為“黃昏”的意思專門造了一個“暮”字。在表示“昏暮”的意思上,原來用“莫”,后來用“暮”,二者形成“古今字”。今字“暮”的產生很好地分化了意義,“莫”和“暮”兩個字可以各司其職,記錄意義更加明晰。由此可以看出,漢字的書寫便捷與表意清晰,可以非常好地和諧共存。
從漢字記錄語言的要求來看,最好是每一個詞義都有一個專門漢字用來記錄。但這樣會產生一個問題,那就是漢字的總量會無限增加,影響認知的便利和書寫的便捷。
漢字用一種充滿智慧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那就是選擇相對簡潔的有限文字構形作為基本的表意單位,并賦予其較多的意義內容。比如,賦予“矢”以“短”義,故像矮、矬、短等以“矢”做偏旁的漢字都有“短”的意思。這就較好地解決了書寫和識記兩極產生的矛盾。
許慎說:“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大意是講,文字是經藝的根本,也是政治的基礎。前人用它將文化傳給后人,后人用它認識古代文化。
文字和文獻產生之前,人類社會處于傳說時代。凡社會上發生過的重大事件,只能依靠一代代人的傳說,從而模模糊糊地保留下來。文字和文獻產生后,人類社會進入信史時代,即正式步入文明時代。
由于漢字的使用,今天的我們有了歷代傳承下來異常豐富的文獻。不論是傳世的典籍,還是出土的甲骨文獻、青銅銘文、簡牘、帛書、碑刻銘文、敦煌文獻等,我們可以非常從容清晰地講述從殷商到明清每一個時代的歷史。這確實是了不起的中國創造、中國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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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呂志峰(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黨委書記、副教授)
來源丨解放日報
編輯丨王藍萱
編審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