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消失的“中國莎士比亞”——熊式一的故事
時間:2023年8月18日
地點:上海展覽中心友誼會堂一層友誼廳
熊式一,20世紀海外最知名的中國作家之一。陳寅恪曾以“海外林熊”之句將其與林語堂并舉。

1934年,他改編自中國傳統劇目的英文戲劇《王寶川》在倫敦連演900場,自王室到平民,家喻戶曉。1935年,他成為第一位登上百老匯舞臺的中國導演,《紐約時報》譽之為“中國莎士比亞”。1943年,他創作的英文小說《天橋》,被翻譯成法、德、西、捷、荷等語,暢銷歐美。他還是中英雙語譯者、香港清華書院創校校長、BBC電臺評論員、劇作家、藝術收藏家……
而在中文世界,熊式一的名字在很長時間里“消失”了。
近日,美國波士頓薩福克大學榮譽教授鄭達的傳記《熊式一:消失的“中國莎士比亞”》,讓他的故事呈現在更多中國讀者眼前。

中國人,用英文寫作
同時又在英語世界中大獲成功的 消失的熊式一是其中之一
毛尖:“消失的中國莎士比亞”這一稱謂,您覺得熊式一當得起嗎?
羅崗:遺憾今天陳子善老師沒來,談熊式一他最有發言權。我知道熊式一就緣于子善老師當年做的“海豚文庫”,其中《八十回憶》就是對熊式一的4篇回憶文章,最早發表在《香港文學》上。由此,熊式一才慢慢回到中文世界。所以這個人確實“消失”了很長時間。
熊式一與莎士比亞同行,都以“劇作家”名世,當然他并未如莎翁般寫了那么多劇作。熊式一不僅僅是劇作家,他的小說《天橋》也很有名。但他最主要的成就還是《王寶川》,以及后來在香港寫的《梁上佳人》這些。
很客觀地講,熊式一的成就和莎士比亞不能夠相提并論。莎士比亞,我們知道,“世界文豪”,對吧?就算沒有諾貝爾獎——熊式一比較自負,老覺得他要得諾貝爾獎。有時候我覺得他提“諾獎”可能是開玩笑。
毛尖:可到臨死,他還是有點遺憾沒有拿到諾貝爾獎。
羅崗:他那個時候說的話……那時他已是80多歲的老人了,算“童言無忌”吧。
《消失的莎士比亞:熊式一傳》里也提到他講“我應該拿諾貝爾獎”。也在這本書里,他跟孫子吹牛:“我的《王寶川》只比《圣經》印得少一點。”
但是熊式一寫的戲劇,一如鄭達教授(《消失的莎士比亞:熊式一傳》作者)講的,“在英國西區演好多場,又到百老匯去演出,獲得很大成功”。基于這些,我覺得說“熊式一是具有莎士比亞式影響的”,是沒問題的。
然而我更想講的是,中國人用英文寫作同時又在英語世界中大獲成功的,其實只有三位作家——最有名的是林語堂;第二個是蔣彝,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鄭達先生也寫了一本《蔣彝傳》,蔣彝也是大獲成功的;還有,就是熊式一。
非常有意思的是,這三人里有兩個江西人——蔣彝是,熊式一也是。蔣先生的書叫《啞行者游記》,應該是“文景”出的,我跟陳(子善)老師為蔣先生的書一起做活動,陳老師對江西很有感情,他插隊落戶在江西,所以他說:“蔣先生是江西人,我算半個江西人,所以我們一共是兩個半江西人。”
海外林熊各擅場,盧前王后費評量
北都舊俗非吾識,舊時王謝已無價
羅崗:江西還出了一個大名鼎鼎的陳寅恪。抗戰時他眼睛看不見了,取道香港到倫敦去治療。他跟熊式一是老鄉,都認識。熊式一1942年小說《天橋》出版就贈送他,陳先生沒辦法讀,就請別人朗讀給他聽。聽完寫了三首詩,贈送給熊式一。
毛尖:書里講到熊式一很喜歡題簽,每次都要引用陳寅恪的詩。
羅崗:對。第一句是“海外林熊各擅場”,他認為林語堂跟熊式一是各勝其場。因為當時林熊各寫了一部在西方很暢銷的小說,一部是后來改編成電視劇、大家很熟悉的《京華煙云》,還有一部就是《天橋》。
第二句“盧前王后費評量”。這句話很厲害。我們都知道“初唐四杰”,初唐4個有名的詩人,最有名的是神童王勃,接下來是盧照鄰。陳(寅恪)先生這句詩就用到帶頭這兩個。“盧前王后”,就說你們兩個人誰前誰后,我是費思量的,我一下子難下判斷。
但再后面兩句詩實際上還是站熊式一的。“北都舊俗非吾識”,《京華煙云》是寫北京的,陳先生在江西出生,故北京之于他是“北都”,“北京的舊風俗我不懂”,或者“我讀下來沒有什么親切的感覺”。最后一句“愛聽天橋話故鄉”,“天橋”一語雙關,熊式一小說的名字叫《天橋》,且他寫的天橋那個地方也在江西。
所以,陳寅恪先生是很贊賞熊式一的。后來的第三首詩里也有一句,可以看出陳先生讀了《天橋》之后感慨很深——“舊時王謝已無價”。我們都知道“舊時王謝堂前燕”。如果讀過《天橋》這部小說就知道,它是從“戊戌變法”一直寫到“辛亥革命”。“戊戌變法”和陳寅恪先生是有很大關系的,因為其祖父湖南巡撫陳寶箴和他的父親陳三立都是維新派,“戊戌變法”之后受到極大影響,所以“舊時王謝已無價”——“我們家沒有了”。
講這些,只為幫助大家更方便理解,熊式一跟江西人、還有和林語堂、蔣彝他們這幾個人的關系。
從舊式家庭走出 成為新式摩登人物
婚姻八卦背后的中國開放傳奇
毛尖:莎士比亞寫很多劇,故事其實都是有所本的,或者說有一個源頭,哈姆雷特的故事、李爾王的故事、麥克白的故事,莫不如是。熊式一寫的很多劇本也是有原型故事的,比如《王寶川》,著名的薛平貴、王寶釧的故事;《西廂記》、后來他在香港做的《梁上佳人》也都如此。這點上,熊式一跟很多劇作家、跟莎士比亞,確實是很相似的。
另外一個,有關他們為人的傳說。
莎士比亞到底是誰,現在有人認為已不可考。包括是不是真有這么一個人也有爭議,有考證說莎士比亞是杜撰的。包括莎士比亞到底長什么樣,我們之前插圖看慣的莎士比亞,都是那種瘦瘦的;但也有傳記作家考證出來說莎士比亞長得就跟豬頭一樣,是那種酒館里面豪賭的人。
看熊式一的傳記,感覺他跟莎士比亞對錢對人,也多少有一些相似性。
印象很深他和妻子的關系。熊式一的太太蔡岱梅也是江西人,大家閨秀,兩人算門當戶對。蔡岱梅長得挺好看的,更難得的是在生了三個孩子之后又去考大學、讀大學。在那個年代,一個女性能跟老公一起留洋,留洋后還寫了一本自己的傳記以自己真名發表,發表以后贏得很多的掌聲,是不多見的。
從任何來看,我們都會說這樣一對夫妻是非常難得的,舊式男性和女性,一個留洋,另一個跟著來留洋,多年患難與共下來,養育了這么多孩子,彼此都取得了成就,孩子也都非常有成就,但最后兩個人是鬧翻的,分道揚鑣,死后都沒有葬在一起——熊式一后來回到中國,突然去世,在北京和女兒葬在一起;太太蔡岱梅是落葬在倫敦的。
熊式一對朋友特別大方。當年他們家在倫敦、甚至在歐美世界都是非常出名的。從鄭達先生書中能讀到,那個年代說得上名字的人,基本上都在他們家客廳待過,被稱“第二個中國大使館”。從舊式家庭走出來成為新式摩登人物,當時很多報道說他們是摩登和美的家庭,給他們家拍照片。這本傳記的封面,其實就截取自當時記者給他們拍的照片,熊式一和三個孩子騎著自行車從鏡頭深處馳近,可說是當年摩登生活、上流社會、時尚文化的縮影,
可以看到,熊式一身上飽含著時代劇情感和戲劇性。在這點上,他的“莎士比亞性”還是蠻強烈的。即便不談劇作,僅從人生履歷上,其實熊莎二人也都蠻有可比性的——那種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經手的錢財、潑天的福貴,當日有多豪華,后來就有多落魄,但對男主來說,都是談笑風云。
有個人成就,也有年代加持
講熊式一,其實講的是中國的30年代
羅崗:熊式一最好笑的八卦是他80年代到水牛城去看孫子,帶了一個比自己小30歲的女朋友,據說是一個國民黨高官的遺孀。他那個時候已經八十出頭了。
熊式一的兒子叫德威。熊德威其實也是蠻重要的,上世紀50年代中國有大量留學生回來,熊德威回國后投身國防事業。熊德威的兒子就是熊式一的長孫,跑到水牛城去讀書,博士畢業以后在那邊工作。80年代后期熊式一去看孫子,那個“我的《王寶川》只比圣經印得少”的吹牛就發生在那里。
但我著重想講的是,《王寶川》的成功,其實絕不簡單,也不僅僅是熊式一個人的成功。
每研究到此,大家都要講到的是梅蘭芳當年到歐洲巡演引得全球震動,獲得歐美世界的尊重。西方是有很深厚戲劇傳統,莎士比亞是一個標志,追溯起來一直到古希臘,這個傳統是有自己對戲劇的理解的。
而梅蘭芳帶去的中國京劇是完全另外一套,跟西方不同,但正符合西方的希望。現在也有很多研究講到,梅蘭芳的演出是如何影響到包括布萊希特在內的劇作家,實現對傳統西方戲劇體系的突破,受到影響后創作的戲劇又傳到中國,影響到了中國。這里的影響是非常復雜的。
但整體上來講,無論從明星效應,還是從文化或者藝術來講,他們確確實實是給西方人一種驚喜的。在這個背景下,熊式一確確實實是一個自如在雙語、兩種文化之間,是一個很懂的人。
他知道《王寶川》應該怎么改,既要適合西方人,又要保證東方戲劇特別是梅蘭芳帶來的京劇特定的韻味。其實他改的《王寶川》我們都知道源頭是《紅鬃烈馬》,這個最有名的京劇是麒派代表作,周信芳先生飾演的薛平貴,它那個是沒有唱的,跟京劇有很大的區別,但它保留了很多中國京劇的特點,比如說布景非常簡化。但它到百老匯去演出的時候,是請了梅蘭芳的舞美設計等等,幫他們做了很多服裝的。
所以我覺得他也是借的這個東風,更具體而言是一個中國風。他對西方其實很了解,或者說比別人更了解。他知道西方人的口味,也知道怎么保留中國的特色,而且能夠抓住時機。
從這上來講,他之于中國還真就像“中國的莎士比亞”。不是講他的成就可以跟莎士比亞并駕齊驅,當然不能,但他確確實實是用“中國風”去改造了《王寶川》。《王寶川》為什么能夠成功?是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有他個人的成就,但也有這個時代就是上世紀30年代的加持。梅蘭芳出國其實魯迅先生是有很多批評意見的,但確確實實,我覺得是一個新的東西給西方人看到了。這其實講的是中國的一段年代史。
熊式一的文化自信甚至影響到軍事史
在促成滇緬公路這件事上 他其實是做出一定貢獻的
毛尖:這本書里有很多珍貴的照片。有一張照片下面說明,1935年5月梅蘭芳訪英期間,熊式一竭誠招待并陪他四處參觀,介紹認識了不少英國文化、社會界名士。梅蘭芳旁邊那個就是熊式一,看得出他真是很矮噢,梅蘭芳就不高,他比梅蘭花還要矮半個頭。
傳記作者鄭達先生對熊式一有點,算是比較仰望吧,但他寫的很多材料我覺得很靠譜。
比如他確實在那個時候認識了非常多的社會名流。比如他給丘吉爾的太太寫信,丘吉爾太太都是給他回信的。這使得后來在滇緬公路這件事情上,他其實是做出了一定貢獻的——就是他直接給丘吉爾寫信促成的。
他的《王寶川》出版后,他寄給很多很多作家,他和蕭伯納的關系也很好。他寫的小說也寄給T.S.艾略特,當然T.S.艾略特對他可能不太熱情,雖然給他回了信,但是拒絕了給他寫序的請求。總之那種文化自信他確實是有,他就覺得自己是大家,是以后要得諾貝爾獎的,所以“我給你寫封信、給報紙寫東西,是很自然的事情啊”。
說回這張照片,照片梅蘭芳穿著西裝,熊式一也穿著西裝,其實熊式一后來一直是穿長衫的。包括他晚年在倫敦也是穿長衫,他有一件很喜歡的長衫是褐紅色的。然后他手上還帶那種叮叮當當的東西,玉鐲他會一戴戴兩三個,會響,就是很酷的那種。有點今天那種“型男”的感覺,他去街上走,很多人會關注他,他也毫不在意。
這張照片出來以后,英國有一位女士就找到熊式一說,梅先生身材不宜穿西裝,要是他一身中裝,會顯得優雅溫柔尊貴迷人。這個話有沒有傳給梅蘭芳我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可以看到梅蘭芳在當年歐美的這種傳播確實是說深入人心,一個年輕的家庭婦女都會對他的衣著表達自己的感受。
還有前面老羅講到的這點我覺得挺重要的,就是說《王寶川》會在當時的歐美世界那么火——在英國演900場,在百老匯也演幾百場,這個“火”的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我看我們最近大概20年,也沒有一個中國產的戲劇,可以在倫敦演那么多場次的。
當然這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熊式一是用英文寫作的,王寶川就是在那里開口講英文的。最開始排練的時候,是在英國一個比較小眾的劇院,演員不那么有名的。但是到了百老匯以后,都是比較有名的演員來排的。熊式一把本子也寄給了,比如說費雯麗,費雯麗也表示有興趣。
所以當年《王寶川》進入歐美世界,它確實是進入了一個文化旅行的,而且這個旅行不是在一個二流的文化世界中,它是進入了比較高級的一個文化圈。我覺得這點上,《王寶川》還確實是值得做一個博士論文的,有關《王寶川》的世界旅行。它在這點上還是蠻重要的,相比起來,《京華煙云》可能都沒有這樣。
實際上在中國20年代
熊式一這樣中英文修養都很好的年輕人挺多的 只是熊式一更幸運一點
羅崗:香港中文大學陳曉婷寫過一個博士論文,雖然主要關注的是熊式一在香港的一段,但她也著重強調了跨文化的交流。
實際上在中國20年代,像熊式一這樣中英文修養都很好的年輕人是挺多的,只是熊式一更幸運一點。舉個例子,學過現代文學的都知道朱湘,朱湘的英文也是非常好的。朱湘給胡適寫過兩封很長的自薦信,講自己很有才華但是得不到賞識,希望胡適去提攜他。很遺憾,我們知道朱湘后來自殺了。他給胡適的兩封長信留在胡適的寓所里,后來胡適跑到臺灣去的時候,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把它們收集了,后來出了一套書信集,在這里面可以看到。但胡適肯定是沒有給他回信的。就這樣一個青年才俊,因為得不到社會的賞識,就走上了絕路。
相形之下,熊式一比較幸運。他最早翻譯巴里劇作在《小說月報》上連載,也并沒有怎么成名。如果他繼續在國內,應該也不會有后來的成就。
這點上他跟林語堂不一樣。林語堂30年代在國內已經是非常有名的散文作家,而且是雜志的編者,還推廣打字機、教英文什么的,他已經挺有名氣了。
熊式一去英國原本是準備讀博士學位的。他自己講過,他覺得在中國出不了頭,所以到英國去讀一個博士學位。但在英國無形之中成就了他,他進入了英語的主流世界。我們都知道在西方文學里,戲劇跟詩歌是最難進入主流的。小說或許還可以憑一些獵奇的東西,比如《上海生死劫》,大家想了解上海的故事,就很容易暢銷。或者你寫什么政治秘聞,對不對?
熊式一對自己的定位就是“用英語寫作、寫給西方人看”。他非常清楚,他在給《天橋》寫的序里面就講,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是用英語介紹中國的——一種是西洋傳教士,再一種就是可以用英文寫作的中國人。但這種中國人也是很少數。
西洋傳教士在中國,無論住了三四年還是很長時間,他們對中國的理解難免“奇觀”化,比如愛寫小腳、砍頭之類的。他說用英文來寫中國的故事,我就不要走一個獵奇的路線,小腳、鴉片、姨太太、滿大人啊,他不想寫這些東西。而不寫這些東西,還能獲得西方、英語世界主流文學界或藝術界的認同,其實是不容易的。就這一點上來講,熊式一的貢獻還是很重要的。
上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隨著中國抗日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部分之后,西方也有一個了解東方的熱潮。那時美英有很多外交官來中國,他們不再做漢學家式的獵奇,而是希望了解現實的中國。還有很多記者,當然最有名的是《西行漫記》,還有好多,像白修德寫中國的報告等等。
熊式一們也要向西方介紹現在的中國,而不是一些被異國情調化、被奇觀化的一面。包括他做BBC的評論員其實也有這個原因。做BBC評論員其實就是介紹中國,或者BBC當年要報道中國事件的時候,需要找中國專家,那他就作為中國專家來參與評述。
所以熊式一可謂“生逢其時”。
后來熊式一被介紹回中國之后,確確實實就是被納入了中國文學史。可見這些年我們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理解,寬度是在加大的。實際上世界文學中一直有一種雙語寫作,比如最出名的印度作家奈保爾,他們的母語不是英語,但他們一旦用英語寫作,就成為了英語文學、或者說英語這種語言一個非常重要的構成部分。
之前我們總是強調“轉內銷”。實際上從這個角度去研究中國作家的英文寫作,恐怕需要打開、或者說擺到世界英語文學的這個脈絡里面去看,可能可以打開一個更開闊的視野。
閱讀原文
作者丨毛尖 羅崗(作家,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來源丨北京青年報
編輯丨王藍萱
編審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