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致力于用歷史眼光來看待一切過去，嘗試用不同方法來趨近歷史真實，時時為哪種研究理念或方法更為有效而爭執(zhí)不休的歷史學家們，在剖析自我時通常卻更為踟躕而克制。在人類2000多年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中，歷史學家作為行為主體的“消隱”要遠遠多于他們的“亮相”。當然有吉本和科林伍德這樣的史家寫下了或如成長故事或如思想腳注的回憶錄與自傳，也有布洛赫、哈夫納和何兆武這樣的史家寫下了對所經(jīng)歷之時代的感人見證。但與浩若煙海的史著相比，歷史學家的“自白”和“證言”猶如滄海一粟。直到20世紀下半葉，伴隨著學科對研究領域的重新定義，尤其是對歷史研究之主客體問題的深入討論，更多的歷史學家才意識到，向專業(yè)和社會公共領域展示其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和創(chuàng)造其的歷史之間的復雜關聯(lián)，是何等重要。
《歷史與公共記憶：歷史學者訪談錄》 《歷史教學問題》編輯部編 人民出版社
為此，在學科工具箱中，20世紀40年代起在歐美學界成熟起來的口述史方法，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被史學史家逐漸運用在本學科的前輩與同仁身上。以個人生活與研究史為主題的史家訪談在國際史學界經(jīng)歷了迅猛的發(fā)展，為學科實踐增加了一個新維度。有的訪談突出對象的政治立場共性，有的訪談突出話題的共性，有的訪談關注學科內部的代際傳承與斗爭。與之相比，《歷史與公共記憶：歷史學者訪談錄》是一個相當異質的文本?！稓v史教學問題》雜志前主編王斯德教授從1997年開始在該雜志上設立“史家訪談”欄目，至2016年共采訪了103位歷史學家。該文集選取了1998年至2013年發(fā)表的46篇訪談，近3/4的受訪者是中國史家，其余專家則來自美、德、法、日、俄等國。一方面，受訪的歷史學家在執(zhí)業(yè)道路的選擇與發(fā)展上，在史學研究的旨趣、方法和定位上，存在著深刻差異。另一方面，他們面對的也是風格各異的采訪者，無論是問題設計還是對談思路，都不盡相同。
可能有人會認為，接受了專業(yè)訓練的歷史學家對個人歷史的處理會比其他人更流暢。其實，歷史學家也害怕暴露個人經(jīng)歷會破壞其學術研究的權威性。歷史學家的榮譽感和自我保護意識也與其他群體一樣普遍。所幸的是，我們在這本文集中讀到的這些史家訪談并不是對自我成就的滿足與贊美。歷史學的職業(yè)訓練讓他們意識到，他們自己的故事是在更大的歷史背景下展開的。他們將歷史的“大局”納入對個人生活的回顧性—內省性考察中，將史學世界內部的發(fā)展速率與外部社會的大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
這些訪談中，有的問題圍繞史家之生活世界展開，受訪者詳細回顧了自己的家庭背景、成長經(jīng)歷、學習動機、求學道路和職業(yè)生涯。有的問題圍繞史家之工作世界展開，受訪者要么聚焦于個人維度，細致講述了自己的研究旨趣、闡釋方法、學術觀點、治學經(jīng)驗和私人交往；要么將視野投向學科發(fā)展，對學科定位、學科組織、機構建設、人才培養(yǎng)和教材編寫等活動娓娓道來。在上述言談中，作為感受者和行動者的史家主體是非常鮮明的，呈現(xiàn)出一段“被體驗”的歷史。還有一些問題則圍繞專業(yè)的理論反思展開，受訪者談論了自己對史學之主客觀性、專業(yè)性與通俗性、歷史知識傳播、中西史學比較等話題的看法。在其中，作為分析者的史家個人再一次退居幕后，呈現(xiàn)出一段“被思考”的歷史。
通過這種有重點、無中心的方式，本文集提供了關于中國現(xiàn)當代史學的豐富信息。在域外學者的訪談中，盡管有德國史學理論家呂森等人將代群性作為自我審視的焦點之一，但是總體而言，受到人員數(shù)量和話題選擇的限制，他們的自我表達更加體現(xiàn)出個體經(jīng)驗的特殊，而非集體經(jīng)驗的普遍。相比之下，國內的受訪者能夠更多地反映出個人與時代、私人記憶與公共記憶之間的交織與張力。
對《歷史與公共記憶：歷史學者訪談錄》的閱讀一再提醒我們，歷史是由人寫的，書寫者都有自己獨特的個人歷史，他們有在自己所寫之歷史中尋找意義的個人理由。歷史是一種對話，在這種對話中，“現(xiàn)在”從未缺席。寫史者始終走在兩條歷史道路上：他寫過的那段歷史與他活過的那段歷史。當然，對自我歷史的回顧，也不是直接指向過去，而是將現(xiàn)在作為一個過濾器來梳理自己的記憶。因此，對這些文本的閱讀豐富了我們的認知，讓我們更進一步體會到專業(yè)歷史學家在思考“人類意識如何被時間經(jīng)驗所塑造”“個人生活歷程如何被集體經(jīng)驗所制約與刻畫”和“是否還能繼續(xù)相信歷史學在重新發(fā)現(xiàn)與掌握過去上的智力能量”這些問題時的獨特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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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范丁梁（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講師）
來源丨解放日報
編輯丨趙一航
編審丨戴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