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瘋狂與正常,現實與譫妄:俄羅斯當代文學的現實魔力——
《彼得羅夫流感》新書分享
時間:2023年10月19日
地點:上海蔦屋書店(上生新所店)
主持:顧文艷 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
嘉賓:馬丁·弗萊澤 哥廷根大學斯拉夫語系系主任及人文學院副院長
田全金 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
荒誕的筆觸、懸疑的設置、富有快感的敘事節奏,讓閱讀體驗如同夢境……俄羅斯當代小說《彼得羅夫流感》先在讀者中掀起閱讀浪潮,小說所涉議題引發俄全網熱議。該書出版三個月后,轟動俄羅斯文壇。評論家稱這部小說為年度文學現象,它在社交網絡上被積極討論,獲得了全俄羅斯讀者的青睞。
前不久,哥廷根大學斯拉夫語系系主任及人文學院副院長馬丁·弗萊澤、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田全金、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顧文艷一同來到上海上生新所蔦屋書店,與讀者一同暢談中文版《彼得羅夫流感》一書,講述了俄羅斯當代文學的現實魔力。

寫實:被打上俄羅斯“烙印”的文本
顧文艷:伍爾夫曾經在100多年前的論文集《論罹病》里面說過,如果要寫一部關于流感的小說,大眾會抱怨書里沒有情節、沒有愛,因為愛在這里通常是偽裝的。《彼得羅夫流感》是一部關于流感、關于一場蔓延性的疾病的小說,但是它不是瘟疫,它是流感型的。我們幾位嘉賓都已經看過這本書了,可以講一講關于這部小說敘事的印象。
馬丁·弗萊澤:事實上,我本來期待的是一種非常瘋狂的或者非常超現實的書寫方式。但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尤其是在前幾章,我覺得這本書太真實了,關于俄羅斯的這種極其細微的描寫能夠呼喚起我對于俄羅斯這個地方非常真實的印象。所以我覺得這本書與其說它是超現實主義,或者說魔幻現實主義的,不如說這本書是對21世紀的俄羅斯的真實描寫。
翻譯這本書一定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因為文本里包含了太多關于俄羅斯的現實,還有典故,這樣一個萬花筒式的、全景式的東西在文本里全部展現出來了。這本書里包括一些無軌電車的細節,包括俄羅斯人朋友間交流,兩個大人互相見面,但他們會像小朋友一樣交談,說一些孩子氣的玩笑話,這些細節都有很高的翻譯難度。
田全金: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人喝得醉醺醺地上了車。我一開始以為這是《從莫斯科到佩圖什基》那樣的小說,但往下看就不對了。主人公不是一直坐公交車,而是突然坐上一輛靈車,有一個神出鬼沒的伊戈爾帶著他坐靈車,然后又去找朋友喝酒還睡著了,他以為做了個夢,結果夢中醒來發現又在靈車上。我開始以為它會帶一點魔幻色彩,整體讀下來,寫實色彩是非常明顯的,而且他關注的是在俄羅斯那些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主人公是個汽車修理工,還是一個失敗的藝術家。他會畫漫畫,但漫畫沒人給他發表,過的日子也是緊巴巴的。他回溯了他童年時參加一個新年聯歡會的場景。通過這些細節,我感覺到他描繪的是當代俄羅斯比較真實的社會,比較普通人或者是中下層人的那樣一種生活。
這種生活描寫的對象是俄羅斯文學一個比較好的傳統。從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一直到當代文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就是描繪社會普通人的命運,并且要探討他們的命運,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從這個立場出發,從小人物的立場出發,并且用小人物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以此來展示作家的一種責任心,以及他的寫實精神。
顧文艷:這本書不僅在描述的內容上非常真實、現實,有俄國社會特征,同時在寫作的整體框架和它的主題上,都有俄國文學傳統的印記。弗萊澤教授您還有什么補充嗎?
馬丁·弗萊澤:事實上,這個小說給我們展現出來主人公彼得羅夫好像是一個中下階層的,或者說是俄國文學傳統里我們所謂的小人物這樣一個形象。但是也像許多文學所展現的那樣,俄國文學里面的小人物,他們往往不僅僅是所謂中下階層的這樣一個代表,就像這個小說里面的彼得羅夫,他其實有非常良好的文學品位,他自己也會創作漫畫,他和一個朋友謝爾蓋在對話的時候,也可以看到他其實知道好的文學或者說好的故事是什么樣的,所以在他這樣一個小人物的面目之下,他其實是一個知識分子,但是也像很多俄國文學里面展現的那樣,在俄國社會里面,知識分子總是有點像身處于一種“他不在應該在的位置上”,他好像永遠處于被這個社會排除在外的這樣一種感覺。
象征:彼得羅夫,是在俄羅斯文化當中被遺忘的珍寶
顧文艷:剛才弗萊澤教授和田老師都說“彼得羅夫”在俄羅斯是一個很普遍的名字。
田全金:彼得羅夫這個姓氏在俄國是相當普遍的,但是它不是最普遍的,最普遍的姓氏是伊萬諾夫,彼得羅夫有一個隱含的意味在里面。他的姓氏是孤兒院領導隨便給他取的。實際上,他的長相是個韃靼人,他的妻子彼得羅娃也是個韃靼人,那個姓氏很奇怪,一長串,韃靼人的姓氏,韃靼人的相貌取了斯拉夫人的姓氏: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這個詞在俄語當中還有一個意思,意思就是彼得的后代,彼得的兒子,有的叫彼得洛維奇。這個人身上那種比較分裂的性格,可能有點象征意味。作者在分析批判社會時,涉及了一個歷史上的大事件:彼得大帝的改革之后,導致俄羅斯精神的東西方分裂,就形成斯拉夫派和西方派這樣一個問題。所以在整個19世紀,很多思想家都投入兩個陣營。斯拉夫派要批評的,就是彼得的改革以后,讓俄羅斯脫離了原來的傳統。
當然這是我一個猜測,這個名字可能還有其他的象征,可能弗萊斯教授了解更多一點。
馬丁·弗萊澤:事實上,可以把彼得羅夫的名字解釋為在俄羅斯文化當中被遺忘的珍寶,在文化越來越凋敝的情況下,它就代表著這種擔負著拯救文化使命的一個英雄的或者使徒的一個角色。還有這本書里面經常會提到希臘神話,可能暗示著彼得羅夫他本身其實就扮演著一個悲劇英雄的角色。
在小說當中有這樣一幕,主角協助殺死了他的一個朋友謝爾蓋。這一幕其實是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當中基里洛夫這個角色的互文。這一幕帶有非常濃重的法國存在主義的色彩,沒有什么是重要的,死是人生當中唯一重要的事情,這樣的一種氣氛籠罩了整部小說,這種氣氛甚至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更加的突出。
田全金:這本書的書名我再重復一遍,叫《流感當中的彼得羅夫一家以及他周圍的人》,漢語給簡化了,彼得羅夫一家還有他周圍的人得了流感,所以它講的是一個群像,一個眾生相,不是只講一個人的故事。
彼得羅夫是一個汽車修理工和漫畫畫家,但他是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他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叫謝爾蓋,整天寫小說,然后準備投稿,最后寫下了稿子,臨死前還規定,稿件要過四天之后再寄給雜志社,結果他把朋友殺了以后,稿件也就一把扔了。
馬丁·弗萊澤:小說其實是個非常典型的家庭三角,就是一對父母和一個孩子。劇情當中有一幕就是這個孩子也生病了,然后父母就輪流照顧他,去討論怎么樣去治療他。這里顯示出非常奇怪的一點,這也可以說是非常俄羅斯的一點,就是他們都沒有用什么正規的醫療途徑去治療小孩,老是找一些奇怪的偏方想要把這個小孩給治好。這種偏離醫療程序可以解釋為一種俄羅斯的文化現象,當然也可以去發掘其中的隱喻,就是說,小孩他身處的這樣一個環境,他的疾病,并不是可以通過醫療手段治療的,流感可以是隱喻化的。所以,當他父母在打電話給醫生的時候,醫生說什么也不出診,就說沒關系,把小孩放在那里,他自己就會好了。可能說明流感它本身就是一個在醫學醫療程序之外的一種疾病。
田全金:我們中國人說漢語的時候,流感跟感冒好像差不多是一種東西,實際上,大家看一下英語當中流感和感冒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詞,所以流感是另外一種病,只不過癥狀有點像感冒,我們叫“流行性感冒”,簡稱“流感”。所以,流感應該是一種相對來說比較嚴重的病,在歐洲每年很多人死于流感,所以我們可以把流感理解為一種正常的病,真的有這種病在流行。還可以把它理解為一種精神性的,就是一種瘋癲的病,不是真正的生理上的病。那么,從治病的方式來看的話很有意思,俄羅斯人治病的方式讓我想起幾十年前我們中國農村人治病的方式,凡生了病,反正先吃點藥再說,什么病也不管,好了那就好了,不好的話,去醫院、小診所。俄羅斯的這種現象,如果從寫實的角度來講,顯示出的是社會相對比較落后,醫療體系不太健全,他也不太相信那些東西,隨便找點藥吃,他的藥放了幾十年了,還拿出來給孩子吃。換一個角度,如果從象征性的角度來講,這種流感就不是生理性的流感,是一種傳染性的、精神上的一種病,所以醫生不管,醫生說你們在家等等就好了。
意識流:潛意識處在清醒與半清醒之間
顧文艷:小說很有趣的點就是它非常寫實,有一幕是說彼得羅夫在一個超市里,那個時候已經新年了,超市里放的大部分歌是ABBA樂隊,就是非常典型的在西方會放的那些歌,在我們商店里放的也都是那些歌,這其實是全球化時代的一個現象。從敘事角度看,它很寫實,但另一個方面,它又有一些虛構的、非常魔幻的情節,包括兩個殺人犯在一起時的情節,包括他們回到家里的情節。小說充斥著那種非常細致的描述,關于公寓是怎么樣的,一家人洗澡的時候或者共用一個廁所的時候,畫面是什么樣子的,都是非常日常的細節。這些細節跟一些魔幻元素聯系在一起,而且連在一起的方式還是非常松散的。
馬丁·弗萊澤:其實這本小說它嚴格來說并不是魔幻現實主義,因為魔幻現實主義當中許多元素或者敘事是無法用自然解釋的,但是這部小說里面它所有的事情其實都有動機。一個人做夢喝醉的時候,產生的幻覺是不會發生在現實里的,所以說這部小說更像是從意識流文學當中吸取了很多元素,作者很有可能是認真研讀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所以它其實是用了很多類似于人的潛意識當中發生的事情,然后用這種未成形的思想,通過一種支離破碎的語言或者說敘事方式來表現出來的一種意識流的手法,在這個小說里面其實是非常明顯。
田全金:它這里面很有意思,主人公不僅得了流感還喝醉了,然后人處于清醒半清醒狀態之間,所以潛意識當中分不清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中,這種情況可能是跟意識流是有點關系的。作者應該是讀過很多意識流的書,包括喬伊斯,可能也包括俄羅斯本土的作家安德烈·別雷的《彼得堡》也是象征的兼意識流的。所以在《彼得羅夫流感》這本書當中,有很多非常精確的寫實的細節在里面,包括腌黃瓜,包括吸煙煙頭怎么扔,這些都是非常精確的細節的東西,但是也有很多象征性的東西在里面。把意識中的活動跟現實中的活動混淆,這一點是帶有一定的意識流的特色的。
里面還有一個象征性的人物,其實剛才我們沒有談到,就是小說的第一章叫阿伊德,叫阿爾秋欣·伊戈爾·德米特里耶維奇,就叫伊戈爾的那個人物,他的名字縮寫起來非常有意思,阿伊德是什么,就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冥王哈迪斯,就是哈迪斯的俄語的音譯,我們漢語就翻譯成哈迪斯。哈迪斯一開始是在靈車上出現的,主人公被拉上靈車喝酒,一個運送尸體的司機開著車,請他上去喝酒,喝完酒還不行,還得再到一個朋友一個神學博士家去,再去喝得醉醺醺的。每當特殊的時候,阿伊德就出現了,也就是伊戈爾就出現了。所以,這個形象可能跟歐洲文學的一個非常漫長的傳統有關系,就是魔鬼來到人間,它既有誘惑人的作用,也可以起到點醒人,讓人清醒的作用,它的雙重作用在里面體現。
往前追溯的話,可以一直追到《浮士德》那里去,稍微晚一點就是俄羅斯作家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他有一部小說叫《大師與瑪格麗特》,里面也有一個魔鬼叫沃蘭德,一個德國人沃蘭德來到俄羅斯視察工作,考察人心,那個形象跟伊戈爾是很像的,所以一個的形象既可以當成寫實的,也可以當成一個來自陰間的來自冥界的一個人,他來參與活著的人的生活。
回望:這部小說返回了俄國文學的根源
顧文艷:我們知道這本書有名,很大程度上因為它被名導演拍成了電影,并在國際上獲得了聲譽。這本書有一定的暢銷性,同時它又是不折不扣的嚴肅文學。我不知道在當代俄羅斯文學場域里面,這樣的書常見嗎,或者它是一個非常特例的現象,一個文化的現象?
馬丁·弗萊澤:這部書確實是因為之前改編成電影所以有名的,那部電影其實更加強調了超現實的一面,超過了現實或者說寫實的一面,但是電影和小說本身就有不同的寫法,所以不能夠用同樣的標準去比較。
但是把它放在當代或者說現代俄羅斯文學這樣一個背景下說的話,其實當代俄國文學的非虛構或者社會調查的傾向越來越重,但是這部小說出乎意料的就是,它好像返回了這種偉大俄國文學的根源,他重新拾起虛構文學,這本書中也提到了很多19—20世紀的偉大作家,給他們注入了新的生命,這本書是否可以看作是俄羅斯文學黃金和白銀時代的最后一股微風,還是說它其實是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我其實更傾向于認為,這可能是舊時代最后一部非常杰出的作品。
田全金:電影我沒看過,所以不評論電影的情況,這部書它基本的敘事手法,它那種比較精密的結構,它的語言,繼承的都是俄羅斯古典文學的傳統,包括19世紀黃金時期以及后來白銀時代,還有蘇聯時代一些比較優秀的作家的傳統。
從手法的革新這個角度來說,確實不是很新,它是舊的東西,傳統的東西還是比較多的,不是那種真正的實驗性文體、先鋒派之類的東西。跟他同時代或者年齡差不多的,有一些更加有實驗性,比如俄羅斯當代作家弗拉基米爾·索羅金,他的幾部小說文體的實驗色彩更明顯。他其中有一部小說叫《藍色脂肪》,這本書從未來的21世紀中葉飛到蘇聯時代,對蘇聯社會的各種各樣的批判抨擊都非常激烈,而且他的用詞也非常大膽,很多黑話、臟話,土話他也敢用,所以那樣的作品實驗性比較強。索羅金還有一本書叫《暴風雪》,里面也是把歷史和現實混淆在一起,實驗性也非常強,但那里面沒有黑話、臟話了,所以他的作品是實驗性比較強的。
另外,我還想在這提俄羅斯的一位漢學家,他寫過一部架空歷史的小說,叫《沒有壞人》。這本書里他設想的是當年蒙古人征服俄羅斯之后,俄羅斯沒抵抗,投降了,雙方簽訂協議合作了。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律師,所以這里面的故事就包含了很多對于歷史和未來的重新構想。我覺得這類小說它通俗性比較強,實驗性的色彩也更加明顯一些。
所以,就像弗萊澤教授說的,這本書可能是更加傳統的經典性文學,跟現在的實驗性文體還是不一樣的。
馬丁·弗萊澤:后現代主義雖然是一股非常強大的文學潮流,但是它并不是在每個國家的文學當中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的或者說體現的,比如說其實后現代主義在德國文學當中影響就沒有這么強,盡管在俄羅斯文學當中出現了一系列的后現代主義的作品,但是這些作品它可能更受文學研究者或者文學學生的歡迎,但是主流其實是沒有這么歡迎。
《彼得羅夫流感》的寫法是更加懷舊化的,其實是對俄羅斯文學黃金時代的一種回望。作家韋涅季克特·葉羅費耶夫的《從莫斯科到佩圖什基》其實也有類似這樣一個敘事模式,就是一個醉漢醉醺醺地從這座城到另一座城往返。蘇聯的意識形態、文化在他醉醺醺的頭腦當中回蕩的這樣一種敘事方式,甚至比布爾加科夫的寫作更加有力,更加引人入勝。
閱讀原文
來源丨北京青年報
編輯丨錢夢童
編審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