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新年肇始。由雪國邁入花圃,堪稱一大時令轉換。冬雪與春花,通常只在歲尾歲首偶一相逢。古代詩詞作者各逞巧思,筆補造化,生發出更多組合方式。
見冬雪而念春花
盛唐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詠:“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邊地苦寒,八月已然入冬,風雪交加。而真正的梨花,據說“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開”,則要七個月后方才綻放。岑參跳過大半年時光,把雪片同梨花捏合起來。
南朝吳均的“縈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初唐駱賓王的“云疑上苑葉,雪似御溝花”等,比岑參更早;晚于岑參的韓愈,也寫有“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然而,將雪具體擬作梨花,為岑參首創。
更重要的是,岑參描摹一夜之間積雪覆枝,無數棵樹仿佛掛滿無數梨花,視野開闊,氣度恢宏,一舉扭轉了春花給人的柔美印象,力量壓倒諸篇。
岑參是邊塞詩的代表作家。開元、天寶年間,這類詩一時風行,“成為一個新的流派”。眾多名家之中,岑參善于發掘奇特壯美的景象,給予出人意料的描寫。有人甚至提出,嘉州(岑參官至嘉州刺史)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又加以邊塞之作,奇氣益出。
之所以形成這樣的詩風,存在多方面原因。比如,他天生好奇心旺盛,喜歡罕見事物,喜歡嘗試,喜歡冒險。用杜甫的話來概括,“岑參兄弟皆好奇”,看來像是家族遺傳。
岑參一生,兩赴西域擔任幕僚。天寶八載冬至十載夏,在安西節度使高仙芝麾下;天寶十三載夏,又入封常清軍中;次年十一月,封常清奉詔返朝,他仍留西域。岑參兩度西出陽關,心境迥異。
前一回面對陌生環境,猶疑在所難免,對久住的長安也眷戀不舍。途中七絕《逢入京使》說:“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動身未幾,竟已思念京城,潸然淚下。抵達高仙芝幕府,又需一段時間適應。縱覽邊塞風光的余裕,實在不太充足。
后一回則不然,心態積極多了。上任路經今甘肅武威,岑參撰《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稱:“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封常清那里故友云集,讓他心向往之。何況從軍還能提供仕途機遇,愈發令其躊躇滿志。
這便點出了邊塞對于初唐、盛唐文士的意義了。唐人求取功名,主要通過三種方法:一是科舉,二是舉薦,三是入幕。岑參在天寶三載進士及第,次年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但從正九品以下的小官做起,面前是一條漫漫長路。“安史之亂”前,唐朝內部相對平靜,軍功集中于邊關,因而出塞從軍成為不少人的選擇。
岑參“豈能貧賤相看老”那句壯語,就是這一背景的產物。他對邊塞壯麗風景的敏銳感知,處處流露一股豪情勝慨,緣故亦在于此。他的絕大多數邊塞詩,也正創作于這段時期。
見春花而念冬雪
北宋王安石《北陂杏花》詠:“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這是他晚年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所作。春日里杏花繁茂,妖嬈動人,王安石預想它們的歸宿,卻是感慨萬千。杏花開在北面池邊,而非南面路旁,他扣住此點發揮,托物以言志。
倘若認真計較,杏樹即便植于南側,落花之際也必有紛如飄雪的時刻,與北側何異?所以,植于北陂,優勢并不在花落似雪,而在于有一方池塘。杏花謝時,得以落向水面,免受南陌車馬踩踏。然而,詩的道理畢竟不完全同于現實。花瓣浮在池面,美感大打折扣;換了春風吹雪,則不僅飄逸絕塵,且“春”字與“雪”字形成張力,又使詩句彈性十足。
王安石畢竟是詩中大家,造境遣字精準至極。至于把杏花比作白雪,象征詩人品格之高潔,更是不言而喻。
南陌碾塵,與其說是要規避的,毋寧說是正經歷的。表面上,王安石退居以來,朝廷時有封賞,尊崇如故。實則神宗后期,他所主導的變法已舉步維艱。變法派的內訌、反對派的沖擊、神宗本人的動搖,事事令人心灰意冷。因此,他再三求解機務,終于獲準。
及至元豐八年三月,神宗駕崩,英宗即位,反變法派占據上風,形勢更急轉直下。王安石親眼看到自己的法令被逐條廢止,其中有兩件事對他觸動尤深:
一是宋人記載,王安石在江寧家中聽聞朝廷推翻變法舉措,起初尚能處之泰然。直至募役法被罷,不禁愕然道:連這一條也容不得?這可是我與先帝商議兩年之久,制訂出來的,考慮周詳,怎能廢棄?
二是司馬光執政后,禁止應試舉子征引王安石的得意著作《字說》。親友怕王安石傷懷,無人敢提。適逢某考生由京城回江寧,王安石詢問京中情形。考生不識忌諱,告訴他《字說》被禁了。王安石驚聞消息徹夜未眠、繞床疾走,又用手指在屏風上寫了幾百次司馬光的名字,義憤填膺,幾乎難以克制。
如此看來,當時的王安石從政治到學術幾乎被全盤否定。“碾成塵”之喻,貼切無比。他并非縈懷個人得失,而是痛心政治文化理想的凋零。寧可如雪,不愿作塵,意謂早知今日,當初不如潔身自好,不蹚這攤渾水了。
不過,讀者也切勿拘泥,誤以為他真心后悔變法。這兩句乃激憤之詞,故而筆走極端。“縱”“絕”二字,語氣決然,便傳達出此種心情。
有人評價:“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壯即寓閑澹之中。”《北陂杏花》物象優美而意態倔強,足以稱之。當壓力重重襲來,冰雪節操是王安石最深層的驕傲。
云層與山嶺商量
冬雪與春花的短暫相遇,自也不容忽略。
南宋黃公度《乙亥歲除漁梁村》詠:“云容山意商量雪,柳眼桃腮領略春。”除夕、元日是換季交界點,此際冬雪與春花同出,尤其具有標志意義。
不過,黃公度掇拾雪意、桃花入詩,除了切合節日,尚包含一層人事的感喟。詩中的“乙亥”,特指高宗紹興二十五年。此年十月二十二日,主張與金國議和的權相秦檜亡故。高宗為裝點門面,對倡言抗金的志士態度有所緩和。洪皓、胡銓、王庭珪等人,處境均有改善。黃公度也自肇慶府通判任上,受召還朝。他在除夕夜依然奔波路途,即是王命使然。
黃公度于紹興八年高中狀元,本來前程似錦,只因同抗金派宰相趙鼎交好,又致信責備秦檜黨羽李文會,于是得罪了秦檜。秦檜授意侍御史汪勃上章彈劾,致使他罷官家居四年。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汪勃羅織的罪名:一個是威脅李文會,稱要寫野史毀謗他;另一個是替趙鼎游說同僚。借輿論挾持朝堂,臣子私下結黨,均屬大忌。參這一本,居心十分險惡。
如今秦檜一死,就黃公度個人而言,即刻解除了憂讒畏譏的緊張狀態,且可重回行在臨安;就政局言,“圣上慨然施曠蕩之恩,盡放流人”,也予人改弦更張的希冀。
一切似乎都在好轉。“柳眼桃腮領略春”一句,便產生于此種情境。柳葉初生,其形纖細,猶如睡眼乍張,故稱柳眼。既是嫩柳,桃花當然也僅開了一丁點。詩人憑這微弱的跡象,窺見春意如許。天真樂觀之態,流動于字里行間。
“云容山意商量雪”一句也饒有情致。宋人運用“商量”字樣,每帶正面色彩,如“浪紅狂紫渾爭發,不待商量細細開”“柳魂花魄都無恙,依舊商量作好春”“風露商量借膏沐,胭脂深淺入肌膚”“只將詩意思,自與夢商量”。
商量有交換看法、精心斟酌之意。經過商量的花,應該“細細開”;經過商量的詩,珍重不輕易示人。就連寒涼的風露,用到“商量”,也變成了洗護木芙蓉,使之煥發神采的禮物。依此類推,云層與山嶺商量的那一場雪,該同樣是令人愉快的。如果說,春花預示著生機盎然,那么冬雪就以其晶瑩無瑕,共情了、撫慰了作者的堅守。
黃公度此行應是直奔朝中,未及歸鄉看望家人,難怪他鄉愁分外濃重。朝旨急迫,希望在眼,唯有策馬兼程。
總之,冬雪皎潔瑩澈,不可褻玩;春花明艷繁盛,不可方物。它們各具美感,各具人格象征含義。詩詞作者往往使用各種方法,甚至違逆自然規律,將雪國與花圃交疊于筆端,表達豪情、激憤、期待以至哲理。究其根源,多是出自對兩種美、兩種人格典范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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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成瑋(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副教授)
來源丨解放日報
編輯丨趙一航
編審丨戴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