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甘露 當代著名作家,上海市文聯副主席,上海市作協副主席,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創意寫作研究院院長,上海國際文學周、思南讀書會總策劃。著有《我是少年酒壇子》《訪問夢境》《呼吸》等。從早期《我是少年酒壇子》《呼吸》的先鋒實驗,到《千里江山圖》中危機迭爆的飛速敘事,曾經的先鋒派小說家變成了動詞的巨人,恢復了其間語言真正的優雅,把個人與家國、歷史與現實打通,既保持了歷史事件精確性的考證,又進行知識考古形成了一部“上海風物志”。它既是文學的,也是紅色的;既是主題的,也是個性的;既是英雄的,也是日常的。
8月11日,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公布獲獎名單,由著名作家孫甘露創作,由上海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收獲》長篇小說專號首發的《千里江山圖》獲獎。
以“先鋒派”聞名于文壇的當代著名作家孫甘露沉潛多年、精心創作的《千里江山圖》自2022年4月出版后,第一時間就掀起了文學界、評論界、新聞界前所未有的關注熱潮。《千里江山圖》以險峻的故事情節、精確的世態人情和對人物性情的細致刻畫、對人性隱秘的深入挖掘深深感染并震撼著讀者,在現實和歷史之間建立了一種精神聯系,不僅賡續了“革命上海”的書寫脈絡,也以其出色的文學成色被盛贊為一部青春熱血噴涌、心懷國家民族錦繡江山的長篇經典,一部在文學藝術上大膽探索、迎難而上的傳奇之作,是新時代文學從高原邁向高峰的代表性作品。
據悉,《千里江山圖》紙書熱銷的同時,上海文藝出版社不斷試水破圈融合方式,注重開發《千里江山圖》的電子書、音視頻產品、影視劇等多元傳播衍生品,同時策劃《千里江山圖》“紅色劇本殺”等破圈文學活動,《千里江山圖》在融合出版、影視版權和版權“走出去”的推廣工作中表現亮眼。《千里江山圖》同名電視劇已公布概念海報。上海電視臺融媒體中心側耳團隊8月15日也將推出《千里江山圖》廣播劇。目前,《千里江山圖》已與沙特阿拉伯文學出版中心、英國獨角獸出版集團、俄羅斯學術研究出版社等11家出版社達成版權輸出意向,達成英語、德語、法語、越南語等十余個語種的版權輸出事宜,意大利語等10個語種合作也正在洽談中。
《千里江山圖》創作談
文/孫甘露
寫作不是一個越來越多的過程,而是做減法
就《千里江山圖》這本小說的寫作準備和寫作過程而言,我把自己視作一個初學者,一個新作者,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嘗試接觸一個全新的小說領域,從頭至尾將其視為一次全新的學習過程,既是對歷史的辨析,也是對歷史題材寫作的辨析和想象。
我想以《千里江山圖》這個題目來寫一部小說,大概有近20年。當時我和一些非常杰出的藝術家包括畫家,在一起聊天,說起了繪畫史的掌故。有歷史上的、傳說中的,也有關于上海的。里面有些內容,后來有寫到這本書里去。那是很多年以前,但是具體要寫什么,我沒想清楚。
大概在一年多前,正好出現一個契機,了解到關于20世紀30年代初非常秘密的一個轉移行動——黨中央從上海轉移到瑞金。從上海到瑞金的直線距離,大概就1000多里地。但在當時是不能這樣走的,它必須繞到香港,從上海、廣東汕頭再回來。歷史上的交通線是這樣的,這樣走的話就是3000里地。這是歷史上非常秘密但又非常重要的一個行動,《千里江山圖》的故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展開的。
這個故事的主要背景和情節發生在上海。我出生在上海,一直在這里生活。書中寫到的很多地點對我來說太熟悉了,比如書中主角陳千里的弟弟陳千元的住址,實際上就來自我讀書的路線。從澄衷中學也即我的母校開始,四年時間里我沿著現在的唐山路,在公平路/唐山路那個路口上,一直經過下海廟,然后是提籃橋監獄的那個圍墻,再一直經過書中描寫的陳千元租住的地方,穿過霍山公園,一直到臨潼路、到榆林路回到自己家。那個時候沒有分初中、高中,就是中學,中學四年我每天來回一遍。雖然都是很簡要地寫,但我對這個環境非常熟悉。
在整個寫作的過程中,很多專家、學者、朋友都給我提供了大量的幫助,我得到了海量的材料。但因此也遇到一個問題——怎樣把你的經驗和可能有的材料聚攏起來,使它變成小說的一個部分。這實際上經過了漫長的考慮,不僅僅是寫作過程中的考慮。我覺得寫作,關于歷史的想象也好,歷史材料的運用也好,它不是一個越來越多的過程,而是一個減法——怎么樣越來越少。實際上大部分的東西它只是提了一筆而已,像陳子善老師給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建議,其實就是一個名字,三個字,跟他談論了半天,但是這個學習的過程是非常愉快的。
在動蕩的時代,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關于“紅色主題”,這個題材的寫作當然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前輩作家們寫了很多,比如我們知道的《紅巖》就是一個示范性的作品。但也有一些作品雖然主題非常好、非常突出,然而從閱讀的角度來看可能有些吃力。我覺得要突破一種比較概念化的寫作,在形式上找到一種比較特殊的、跟這個小說的故事內容比較吻合的方式。我在想,中央特科和國民黨黨務調查科這么驚心動魄的地下斗爭,以我們通俗講的“諜戰”這樣一種類型小說的方式來寫作,應該是非常契合的。當然它不僅僅是為了這樣而這樣。回到根本上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是個大時代,涌現了多少人、多少思潮,讓你想起來就很激動。有的作品可能是通過家庭、通過愛情、通過一些人生的變化來寫,而我覺得這樣一個大時代進入到寫作——當然也因為它壓縮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實際上是一個社會生活的切面:人物的個人遭遇、經歷成長以及感情,實則都是通過引述,像一個背景一樣被帶出來了,而不是放在最前面來寫的。所以,所有這些人物仿佛都生活在公共生活里面,但它同時又是一個秘密的生活。這個是非常刺激人的想象的。
諜戰小說里邊的人物是非常多重性的。當然《千里江山圖》這個小說最核心的東西并不在這里,它講的是一種信仰的選擇、理想的選擇:人們到底是怎樣看待他的信念和道路的?換句話說,在動蕩的時代,你到底站在哪一邊?我覺得這才是最嚴峻的人性考驗,這跟我們說的諜戰故事結合在一起,才是有意思的部分。
從風華絕代的人物切入寫作,是作者的幸運
準備這部小說的日子里,我時常想到荷馬,想到他的返鄉之路和史詩,想到葉芝的那句話:悲劇正是開始于荷馬,而荷馬就是一個瞎子。時常也會想到布萊希特,他對情境和陌生化的思考。也會想到戲劇《哥本哈根》,想到歷史上那些隱秘的時刻,人們怎樣置身于幾乎無法克服的黑暗之中。時常也會想到莎翁,那種認為講述別人的故事才能更好地傳達自己意圖的方法。間或會想到薩特,他筆下的戲劇,關于禁閉和思想對立的爭論。想到卡爾維諾,他的一部關于年輕的游擊隊員被囚禁的小說。有時也想到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那逆流而上的灼烈的旅程。想到那些烈士如何看待百年以后有人嘗試在上海的街道上重塑他們的身姿。想到無數艱難的時刻,比一部小說的寫作更其艱難的時時刻刻。
從根本上說,百年來,這個風云際會的大時代,涌現了多少人,多少思潮,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從這樣一個角度切入寫作,從這樣偉大的歷史事件切入寫作,從這些風華絕代的人物切入寫作,是作者的幸運。
也正是在準備這部小說的日子里,獲得一個契機,重新認識近代中國的歷史,重新認識中國文學的傳統,重新認識外國文學的影響,重新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
一次機密的行動,也是一次返鄉之旅,一次對未來的展望之行。通過小說的敘事旅程回溯時代的風貌,通過街巷、飲食、視覺和味覺喚起鄉愁和城市的記憶,喚起對家國命運最深切的痛楚,對大變革時代的擁抱和體悟。旗幟飄揚,時鐘滴答,一切都迫在眉睫,普通的年輕戰士,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充滿危險的旅程。
這部小說涉及了上海、南京、廣州三個城市,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作一個故事的上卷,遙想如果未來有下部的話,還有一條隱含的復雜線索也許會在武漢這座城市展開。彼時,這幅畫卷方才完整地合攏吧。當然,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已經逐漸遠去,那些隱姓埋名的烈士,那些以假名或者外號出生入死的烈士已經長眠地下。緬懷他們,記述他們的事跡,使其傳之久遠,其旨意正是內在于文明的結構之中,江山千里,綿延不息,田野上、城市間勞作的普通人,擦拭汗水時,當會心懷感念。(因版面所限有刪節)
記者丨黃茜
來源丨南方都市報
編輯丨王藍萱
編審丨戴琪